2024年11月27日 星期三
悼鄭明仁(之三):曹民偉、MC So、大業
人人愛叫他仁哥,認識他也晚,要在新亞舊書拍賣會上,十年前吧!見有位人兄每逢沒人舉手的書,他總愛以底價拍走,還會嘻嘻笑說:「這樣一本好書,沒人要可惜!」
慢慢拍賣台上的劉天賜會說:「這本又沒人要,仁哥又是你的了!」年年拍賣會總會跟這幾位藏書大老聊幾句,他們會說:「你為什麼會買那份詩人的手稿?」我則很純粹的說「因為喜歡他的詩」,他也總是笑笑,後來收了一大堆喜歡的書,逛得多舊書店,逐潮理解到收藏書不只是喜歡,還真有升值價值,有些因應作者突然過世還會被炒賣,如金庸初版小說、倪匡的早期書。
以後報業與香港的大變動,那年月老總離開了工作崗位全力放在志趣尋找好書之上。疫情前後開始常去炮台山的「老總書房」,盈山的舊書彷彿藏寶洞,鑽進去真的大半天不捨得走出來。每次翻出一大堆心儀的書,老總會花很長時間慢慢翻開這些小寶貝,有時嘆息、有時驚喜,「咦!我都唔記得有這本書!」「嘩!你咁識貨買這本書!」
其實很多時候,老總會摸捏著舊書久久說不出價錢,然後會說:「這本留番自己慢慢睇吓先!」逐漸會熟知他的眉頭眼額,自己也愛舊書,初時會有點抱怨不賣放出來幹什麼,後來就逐漸了解愛書人總是捨不得一本好書!那夜看完這本書對人生的感悟、那天想起作者某個句子正切合自己的人生,從前為尋找這本書花了多少心力、那次機緣巧合作者為我在書頁上的題字⋯風流雲散總被風吹雨打去,書到底還是會留給有緣人!
在新一代逐漸不再看書,或者改看電子書的世代,很難以理解為何千辛萬苦要尋找一本初版書,上下求索非要尋到一部作者題字的書,這些都是愛書人的一種obsession 癡迷,書中早已被人遺忘的幾筆備注、自己寫下的一點感悟,幾十年後偶爾翻開,都是悲欣交雜。
時常聽老總說他心臟不好,吃飯出街都小心奕奕,然而他總愛四處奔走,特別是懷舊收藏的地方總看到他的足跡,上月的幾次舊書買賣會也見他特登到場支持,翻著舊書,就一臉欣慰。 先前有次心臟病發,他還昏迷了好幾天,今次想不到也是心臟累事,但願老總從此到那書的天堂,與一眾作家、愛書人同享永福!
(曹民偉臉書2024年11月5日)
跟前輩仁哥緣淺,但當中有兩面之誼,想稍稍記下。
入行之初,被蘋果派到敦倫追訪彭督三位千金。堅哥聯繫了當時居英的仁哥,着我去打招呼。猶記得仁哥喚了一桌好友到茶樓,席間對我這黃毛丫頭介紹地道,關心採訪,大氣又親切。那時懵懵懂懂,席後好像也沒再聯絡前輩了。
兩年後,我轉職明報做人物專訪,工作上找到位置,但感情上非常糟糕。某天走進密封的地鐵行人隧道,感到四周牆壁都在迫緊。「美智!」突然有人喊停自己,聲如洪鐘。仁哥第一句說自己回香港蘋果了,第二句問為什麼我回來你便走?我沒想到前輩好記性,趕緊收拾心情,簡報近況。他第三句便是:「你返嚟啦,我安排你返嚟!」我受寵若驚,連忙解釋新工作還不錯。記得他點點頭,豪爽地說,做得開心就好,要返嚟話我聽。
望着仁哥揚長而去,我才想到自己看來一定失魂落魄,才教前輩一時不忍。心頭一暖。
這兩個記憶球,一直沒把握機會親身向仁哥言謝,只能寫在這裡念記。
(MC So臉書2024年11月6日)
一張沒有送出的簽名卡 - 懷念老總書房鄭明仁
送別老總後,思緒沉澱,夜深再翻看他的告別記念册,按不住敲打鍵盤記錄他最後日子的點滴。
認識老總的時間並不長,但由於有書為媒,大家的共同話題多,熟絡也是順理成章,幾乎每周都聯系。年初籌備大業的《香港珍貴書籍及紙品展》時想找有份量的講者作分享,很自然就想到他,礙於他尚在化療中,心存顧慮一直沒有開口,怕影響他的治療。豈料,老總知道後,二話不說,話已經有了一份完整powerpoint,內容很「正」,適合分享,可以預他。隨著活動臨近,化療的副作用日趨明顯,人漸消瘦,體質也弱,我們也擔心他的狀況能否支持,及至7月,他回覆治療進展順利,可以放心。8月10日他如期出席,分享會很成功,全場爆滿,書店作了直播,並把錄影放在大業的youtube頻道。能夠在老人離世前三個月,有機會親自完滿地回顧一生的覓書生涯和樂趣,冥冥似有天意。事後他無意間透露原來為了這次分享會,他特意向醫生申請推後入院化療的日子!我聽到後倒抽一口涼氣,如果因為一次講座影響治療,我如何擔當得起?
同晚我們一眾活動嘉賓去港大校友會慶功,觥籌交錯間,張順光建議所有9位講者在宣傳卡上簽名留作記念,大家當然讚成。由於獨欠台灣蔡登山,待我安排蔡登山簽好後再分派各人。至10月蔡登山簽完寄回大業以後,老總已經入院,最後卡到了,老總郤離開了,簽名卡也再也沒法送交到他的手上。
年初老總告訴我們癌病復發的消息時,他仍信心滿滿,樂觀地跟我們說:「醫生話淋巴癌容易醫好,但每隔3-5年又會容易復發,所以我決定同佢長期抗戰,如果上天再比我玩多10年就心滿意足啦。」(結果上天只滿足他1/10願望)獨力抗癌半年,他堅強地挺下來,每次完成療程後的檢測報告,都讓他添多一份信心,向我們一眾書友報喜。看他生病期間還是天天吃大家樂,欠食療調理,忍不住勸他請個工人或鐘點工,照顧一下起居和伙食,他郤大大聲回說:「千祈咪搞,請人返來,萬一佢告我性騷擾,我咪好大鑊?到時黃河水都洗唔清。」見他堅持,我也就不好再勸說。 9 月是老總的最後幸運月,這月他去養和見醫生以後,當日就急不及待分享喜訊:「我今日很高興,醫生話一切指數正常,我不用再回去復診。」一眾書友都替他高興,三劍群主大雄哥更安排書友去鴨利洲食海鮮慶祝。人逢喜事,月底他喜滋滋告訴這月成功賣了一些貴書,有6位進帳,老總書房全年租金有著落。一切彷彿朝著美好的方向,生活復常,又開始可以一人拖著一小車笑傲書肆。
10月9日他來電,讓我安排車送他在翌日中午去瑪麗做小手術,我欣然答允。並在10日中午12點半安排了車去太古城接他入醫,下午聯系他才知道原來中午等車時他已經不適,感到暈眩,尤好舅仔在旁,才不致暈倒街頭,入院時量度心跳竟高達180,醫生都說他好彩,心跳這樣高可以隨時冇命。但老總還是一如以往叫我們放心,說醫生會檢查和處理,住一陣就出去和我們去六安居飲茶。入院期間的數周,偶有通電話和信訊。然而自10月底起,他病情已漸不穩,回信息已經很慢,11月2日電話留口訊給他,更沒有回音,翌日中午找雄哥,才了解他在前一晚病情突然急轉惡化,送入ICU。4日放工馬上趕去東區ICU探望時才從護士口中知悉他已於前一晚離世……
老總在書圈地位高,郤沒有架子,深得書友們的關愛,今年下半年開始,三劍拍書群友似乎形成某種黙契,凡是老總看中缺心要拿下的書,大部份書友都會主動放讓,在拍賣場上無父子的書圈,願意主動向對手放讓好書絶對是大家對他的至崇高敬意!
老總常自辯他沒有炒書,自嘲是高價二手書的受害人,往往要出高價才能從市場搶到心頭好。但客觀現實是在後老總時代,每晚的舊書群拍賣少了他參與,大家連bid書意欲都欠奉,出價軟弱無力,二手香港文學書價似也有所下調,香港二手書圈也突然安靜。
老總的分享會重温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Py1ONh42YI
(《大業藝術書店 Tai Yip Art Bookshop》臉書專頁2024年11月26日)
悼鄭明仁(之二):陳廣隆、何紫薇、蘇賡哲、許定銘
余生也晚,又非報界中人,原是不認識老總的。是因為「老總書房」在 2019 年 11 月 16 日開張,剛好五年前,在那風雲變幻的時候,愛書人從此多了一片聖地,各地高手絡繹而至。我本不算是這圈子的,只因好奇探訪,第一眼見到老總的羊咩鬚,呵呵呵的笑聲,登時感到親切,就被吸引進這片書海。爾後時常鑽到「老總書房」尋書、購書,慢慢開始藏書的興趣,很多書界的人事都是跟老總學習的。同時間我加入了雄哥主持的「三劍俠舊書拍賣」群組,老總也在其中,非常活躍,由此結識到各方高人,更見識到老總的豪邁——遇到心儀的珍本,一萬幾千,絕不猶豫,與老總競價,總是敗陣居多,但因他爽快健談,只有佩服,有時大家開玩笑說他盡攬佳品,但鮮有人嘴酸懷恨。
每次到「老總書房」,老總總是笑著說︰「賀禮士,你又食完好嘢嚟嗱,今次想搵咩啊?」友儕之間,就只有老總這樣稱呼我。我也很少這樣自稱,唯獨有次「老總書房」請得淮遠前輩到場簽書,我才敢請詩人以此題簽上款。「老總書房」是藏家聖地,但其實只是老總寶山之一角,有幸上過老總居所參觀、尋寶,真的是全都是書,飯廳滿立書山,走廊鋪成書崖,廚房外廁所旁疊滿小丘,桌子上固然都是紙堆,客廳有秀木長椅,但老總也只能逼坐小凳(這照片是當日所拍,從前也分享過的)。讀書最樂,喫虧是福。老總雖然嗜書成性,但從不吝嗇;看準時機無寶不落,同時也善價而沽以書養書,但若然遇上同好,也願意半賣半送的割愛,至於扶掖後進、助研學問,更是不遺餘力,是以老總書友處處,大家都愛聽他講書壇故事。說起昔日掌故,他眉飛色舞,談到大小作家,原來不少也曾與老總共事。《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是他在報界努力多年後的研究興趣和學術成果,《香港文壇回味錄》則是他藏家身份和知己相交的記錄。老總的書話專欄未必是嚴謹的學術考據,有時重覆,有時疏簡,但皆能點中竅要,說出趣味,老總離開我們後,能善道上世紀以至再上世紀的書界趣聞者,又少一人矣。
以往常常提起老總,離世消息溘然,竟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要寫哪些往事。誰也沒這預感老總會在這刻離開。雖然這一年知道老總身體不太好,舊症復發,消瘦了許多,但仍精神暢旺,常見他周遊各家書局,而且更積極地高價收購珍本,並且多寫舊聞、多辦講座,也許是自知病況,懷著樂觀抗病之餘,也希望燃燒生命至最後一分鐘,只為書業貢獻。看見書、談到書,他總是呵呵呵地笑,始終不改。今年初「三劍英雄群英會」雄哥和老總以盛宴會友,八月大業藝術書店主辦「香港珍貴書籍及紙品展」見老總主講「半世紀尋書的樂趣」,是我在公開場合與老總最後的見面了。最後一次見到老總,應是一兩個月前在北角「精神書局」,他剛買完好一大袋書,呵呵呵笑著對我說︰「唏﹗賀禮士﹗你也來尋寶啊?剛剛食完咩好嘢啊?」可惜再也聽不到老總的笑聲了。
願老總安息。也祝願大家身體健康,奮戰中的朋友擊退病魔。
(Horace Chan臉書2024年11月5日)
「老總書房」的老闆鄭明仁先生突然離開了!想起一件關於他的好人好事……
(蘇賡哲臉書2024年11月6日) 馬家輝:書場從此寂寥了
悼鄭明仁(之一):明報周刊
退休後,鄭明仁修讀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碩士,醉心研究歷史,著有《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香港文壇回味錄》、《點紙咁簡單:趣談香港紙本收藏》(合著)。深耕新聞界多年的他亦協助籌備新聞博覽館,除了捐贈珍貴的舊報紙給博覽館,又曾肩負導賞員的崗位,每周向市民細說新聞業發展和歷史。今年九月中,鄭明仁曾出席新聞博覽館有關《香港華字日報》的講座。新聞博覽館今(5日)發文指,十分感激鄭明仁多年來對新聞業的貢獻和付出。
今年年初,鄭明仁(右一)出席「退休傳媒人小圈子」——「快樂傳媒老是佛爆料夜」。前排有有線電視24小時新聞台的創辦人羅燦(左三)、「中文金曲之父」稱號的張文新(左四)、《晨光第一線》前主持曾智華(左五)、前亞洲電視高級副總裁(新聞部) 關偉(右三)。(圖片取自曾智華Facebook)
鄭明仁近十餘年尤其愛尋舊書,二O一九年更開設「老總書房」,收集各路好書,他曾說現時藏書已過萬。九十年代已認識鄭明仁,於該年代曾任《星島日報》及《東方日報》總編輯的黃仲鳴回覆本刊時寫道:「昔日各為其主,鬥個你死我活;今日同尋舊刊,爭得頭崩額裂。橫批:友誼第一」
愛書如命的他,近年也喜歡從不同角度拆解香港歷史,包括文學史及新聞史,寫下不少見解獨到的專欄文章。鄭明仁在其中一篇專欄文章,提及曾訪問《明周》前總編輯雷煒坡,談及雷煒坡多年新聞生涯的點點滴滴。鄭明仁好古懷舊,又會寫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香港,例如披露當年《明報》小說專欄《四人夜話》作者余過的真身 (按:《明報》前總編輯潘粵生) 。鄭明仁致力於記錄及發掘被遺忘的香港歷史,最後一篇刊於《灼見名家》的專欄文章,題為《敬悼盧澤漢老師》,刊於10月17日,文末這樣說:「盧澤漢退而不休,近年轉戰社區媒體,寫作不絕,初文出版社社長黎漢傑幾年前把盧澤漢早年的文章選輯成幾本書,令盧老師開心不已。盧老師今駕鶴西歸,但願他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享受他一生至愛的文學生活。」
該文發表至今大半月,鄭明仁亦駕鶴而去,留下他的無數文章。
鄭明仁今年曾接受本刊訪問,講述有關一九二O年代的香港報業,重溫相關報道:【我城的聲音︱1920年代的香港報業】100年前報業如何反映夾縫中的香港? 報紙審查處設立 色情、政論小報當道 第一代商業報紙《華僑日報》創刊
(《明周文化 MP Weekly》2024年11月5日)
2024年11月13日 星期三
鄭明仁訃聞
2024年11月9日 星期六
鄭天儀:記一代風雲人物香港第一代時尚教父唐書琨離世

「Giorgio Armani未紅時,我已穿他的恤衫,現在已不再講究,身上穿的是步行街信手拈來,哈哈」。已古稀的唐書琨生活態度已經接近老莊的無為而無可不為,一切隨心。原來,由絢爛融入平淡,不需要很大勇氣。
約兩個小時船程,我們到達中山港碼頭。被文化人邁克形容為「最紳士」的唐書琨和他的七人私家車早就佇候眼前。記得去年由另一「文化紳士」張錦滿介紹認識唐書琨時,他也是一身黑配招牌墨鏡。屬於唐書琨的「黑」是有層次和味道的,畢竟在時裝尤其針織界打滾半個世紀,「步行街」的衣飾不等於沒要求、沒品味。「講究是職業使然,但現在我已很隨意」。唐書琨抽着幼煙如是說,如風瀟灑。
畫千隻螞蟻 考驗耐性
唐書琨曾是香港時尚教父,見盡城中靚人,墨鏡是他標記。如今退下來,隱居作畫、攝影,身處俗世,心卻在俗世外,唐書琨向來很波希米亞(Bohemian),故坦言住在哪裏已經不重要。
唐書琨祖父是民國軍閥唐繼堯,妹妹是香港先鋒女導演唐書璇,兩兄妹都是放洋族,一樣的前衞,堂妹則是填詞人唐書琛。唐書琨也愛電影,設計過不少經典戲服和舞台服飾,更有份投資林青霞主演的《愛殺》。七十年代他回流開展自己的時裝王國David & David,在香港和紐約開了華麗店子,曾為當時紐約著名的Concord Fabrics設計布料。他的設計公司暨製衣廠曾培訓了不少人才,張叔平、區丁平、Walter Ma、邵逸夫姪孫女邵聖瑜(Claudia)等都曾在他麾下工作,他還出過被時裝紡織界視為圭臬的調色天書,〈香港時裝發展簡史〉都有記載他是先鋒。
在中山港碼頭開了不到半小時的車,沿着遠離塵囂的青葱小徑駛進去,經過一排排原居民的住處,我們來到翠亨美術館欣賞名為「玄」的唐書琨攝影及油畫個展,再訪他離美術館不遠的畫室,那是近年深居簡出的他沉澱和創作的基地。
事實上,唐書琨的作品不只「玄」,還帶有神秘的東方禪意,黑中見灰,灰中滲白,張錦滿笑指唐書琨是職業病,以細膩筆觸畫出布的紋理,我卻看到較複雜的天人思想。張叔平曾說佩服唐書琨的顏色調配,其實在他的畫作中也看到這種絕活,他畫作表面看是單一調子,其實底層由許多色調交錯融滙而成。
鄧小宇形容當時住加多利山的唐書琨「有皇族的優幽品質」,他見盡城中最「當時得令」的靚人,為人家設計霓虹舞衣,但他總愛穿一身素黑調子的衣服,跟他的畫作與畫室如出一轍。
唐書琨的畫室較其他藝術家畫室簡潔,聽着巴洛克時期(Baroque)的古典音樂,窗外是一片綠,由於大部份作品都移到展場,故牆壁空空如也。「我記得最早在這裏畫的一幅作品,是二千隻螞蟻。我想考驗自己是否有長期作畫的耐性,於是連螞蟻的足部都清清楚楚描繪,證明自己可以畫畫,才留下來」。唐書琨談到兩年前進駐畫家村的一幕,猶如昨天發生。
唐書琨愛上藝術,早像命中注定。家人本屬意他念建築,一次參觀舊金山藝術學院(San Francisco Art Institute)被該校的藝術氣氛深深吸引,他毅然轉念,三年大學生涯都拿獎學金。「原本三個月後要交的功課,我一個月便完成,自己是學生還教其他同學功課,因為我對藝術的熱誠真的很濃」。
事實上,在美國學藝,獨自浪蕩歐洲,發展時裝、飲食、移民、回流、旅行到隱居,唐書琨一直與藝術為伴,更沒有放棄過終生學習。
退下了前線,十多年前他還是叩門問藝,分別在著名的Parsons和Santa Fe進修攝影,得到新的領悟。都說工欲善其事,必須利其器,唐書琨曾經一擲千金買下最精密、昂貴的攝影器材,走遍大江南北用鏡頭記錄人生。突然有一日,某位老師的說話點醒了他:「相機只是工具,眼睛和你選擇的內容比任何都要緊。」這話震撼了唐書琨,他把所有最高檔的相機器材都賣掉,只留下他口中的一部「豆泥」菲林相機,嘗試以心抓拍。「工欲善其事,必先棄其器」的拍攝經驗,反而令他感覺海闊天空。
他再點一根煙,煙從他指縫中鑽出來,空氣由靜態變得流動。「有些照片並非因為技巧高而吸引你,內容和眼光比一切重要,否則管你用上世界最好的相機內容空洞也是徒然」。鍾情拍攝黑白菲林照片的唐書琨吐苦,說數碼時代已很難找到好的沖印師。

談到隱居中山,唐書琨說身邊不少本來在美國退休的華人朋友近年都移居至此,天天打高爾夫球、搓麻雀,好不愜意。他不時來探訪他們,五年前更置業住了下來。香港住宅呎價動輒過萬港元,中山是十分之一的價錢,百多萬元已可享有前後花園兼備的獨立屋。「這裏滿城綠化空氣又好,很適合居住。」他悠然地說。沒人打擾,又可以到處抽煙,最重要是他認識了在中山搞藝術村的退休教授兼藝術家趙海,是他邀請唐書琨進駐總面積4,400平方米的翠亨藝術文化創作基地。
曾經走在時代尖端的人,已經不怕跟時代脫節,唐書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恬淡得猶如一杯清茶,優雅自在心中。他不再穿名牌華衣,「自我」便是他的無價名牌,不用靠Price Tag標籤。
只能慨嘆我生得遲,沒機會和唐書琨一起成長,包括見證Armani未紅、未變浮誇的時代,對我而言,那是一個遙遠、虛無而美麗的神話。
畫風貫徹極簡主義
唐書琨的網站以Minimalism and simplicity來自我描繪,前者是「極簡主義」,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60年代所興起的一個藝術派系,後者也是「簡約」的意思,令我想起「玄淡之中,自抒芳韵」。話少、話淡、話輕,是唐書琨的言語本色,但他的話往往會令你思考更多,跟他的作品一樣,有種「言有盡、意無窮」的感覺。
甚為欣賞唐書琨的伯樂趙海,形容唐書琨的畫作,總是毫不着迹地保留一個空間引人思考。「簡單一條線,一塊石頭,表達了陰陽兩極的關係,唐書琨接受西方教育,但他的藝術滲進了東方禪意,甚至有叩問『人類怎麼理解宇宙?』或者探討科學與藝術能否和諧共存的問題在裏面」。趙海認為唐書琨作品有高度的自覺,來自畫面提煉出的純度,純到幾乎看不見自己,又分明「有我」,但很難用語言表達清楚。
「唐書琨就是希望欣賞他作品的人撫心自問,能說得清楚藝術就不應該存在了」。不過,唐書琨否認他的創作理念參照了《易經》,只強調自己喜歡思考宇宙和空間。
能說清 藝術就不存在
唐書琨的攝影也令人不時驚喜,那是記錄了他過去在旅途上的所見所聞,大部份不是具體的概念作品,看起來似相更似畫。牆角的地拖、泥路的倒影、生銹的鋁窗都是一般人忽略的城市景象,可能是設計大師對顏色層次、線條、比例都有一份與眾不同的觀察吧,以平常心抓拍了一刻感念。不過,唐書琨不太愛解構自己的作品,一貫的我行我素,靜靜地在一旁抽煙,令人不忍心上前打擾他思緒。
撰文:鄭天儀(寫於2013年,刊登於《蘋果日報》。)
攝影:麥永健 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