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7日 星期三

悼鄭明仁(之三):曹民偉、MC So、大業

曹民偉:鄭明仁二三事

人人愛叫他仁哥,認識他也晚,要在新亞舊書拍賣會上,十年前吧!見有位人兄每逢沒人舉手的書,他總愛以底價拍走,還會嘻嘻笑說:「這樣一本好書,沒人要可惜!」

慢慢拍賣台上的劉天賜會說:「這本又沒人要,仁哥又是你的了!」年年拍賣會總會跟這幾位藏書大老聊幾句,他們會說:「你為什麼會買那份詩人的手稿?」我則很純粹的說「因為喜歡他的詩」,他也總是笑笑,後來收了一大堆喜歡的書,逛得多舊書店,逐潮理解到收藏書不只是喜歡,還真有升值價值,有些因應作者突然過世還會被炒賣,如金庸初版小說、倪匡的早期書。

以後報業與香港的大變動,那年月老總離開了工作崗位全力放在志趣尋找好書之上。疫情前後開始常去炮台山的「老總書房」,盈山的舊書彷彿藏寶洞,鑽進去真的大半天不捨得走出來。每次翻出一大堆心儀的書,老總會花很長時間慢慢翻開這些小寶貝,有時嘆息、有時驚喜,「咦!我都唔記得有這本書!」「嘩!你咁識貨買這本書!」

其實很多時候,老總會摸捏著舊書久久說不出價錢,然後會說:「這本留番自己慢慢睇吓先!」逐漸會熟知他的眉頭眼額,自己也愛舊書,初時會有點抱怨不賣放出來幹什麼,後來就逐漸了解愛書人總是捨不得一本好書!那夜看完這本書對人生的感悟、那天想起作者某個句子正切合自己的人生,從前為尋找這本書花了多少心力、那次機緣巧合作者為我在書頁上的題字⋯風流雲散總被風吹雨打去,書到底還是會留給有緣人!

在新一代逐漸不再看書,或者改看電子書的世代,很難以理解為何千辛萬苦要尋找一本初版書,上下求索非要尋到一部作者題字的書,這些都是愛書人的一種obsession 癡迷,書中早已被人遺忘的幾筆備注、自己寫下的一點感悟,幾十年後偶爾翻開,都是悲欣交雜。

時常聽老總說他心臟不好,吃飯出街都小心奕奕,然而他總愛四處奔走,特別是懷舊收藏的地方總看到他的足跡,上月的幾次舊書買賣會也見他特登到場支持,翻著舊書,就一臉欣慰。 先前有次心臟病發,他還昏迷了好幾天,今次想不到也是心臟累事,但願老總從此到那書的天堂,與一眾作家、愛書人同享永福!

曹民偉臉書2024年11月5日)

跟前輩仁哥緣淺,但當中有兩面之誼,想稍稍記下。

入行之初,被蘋果派到敦倫追訪彭督三位千金。堅哥聯繫了當時居英的仁哥,着我去打招呼。猶記得仁哥喚了一桌好友到茶樓,席間對我這黃毛丫頭介紹地道,關心採訪,大氣又親切。那時懵懵懂懂,席後好像也沒再聯絡前輩了。

兩年後,我轉職明報做人物專訪,工作上找到位置,但感情上非常糟糕。某天走進密封的地鐵行人隧道,感到四周牆壁都在迫緊。「美智!」突然有人喊停自己,聲如洪鐘。仁哥第一句說自己回香港蘋果了,第二句問為什麼我回來你便走?我沒想到前輩好記性,趕緊收拾心情,簡報近況。他第三句便是:「你返嚟啦,我安排你返嚟!」我受寵若驚,連忙解釋新工作還不錯。記得他點點頭,豪爽地說,做得開心就好,要返嚟話我聽。

望着仁哥揚長而去,我才想到自己看來一定失魂落魄,才教前輩一時不忍。心頭一暖。

這兩個記憶球,一直沒把握機會親身向仁哥言謝,只能寫在這裡念記。

MC So臉書2024年11月6日)

一張沒有送出的簽名卡 - 懷念老總書房鄭明仁

送別老總後,思緒沉澱,夜深再翻看他的告別記念册,按不住敲打鍵盤記錄他最後日子的點滴。

認識老總的時間並不長,但由於有書為媒,大家的共同話題多,熟絡也是順理成章,幾乎每周都聯系。年初籌備大業的《香港珍貴書籍及紙品展》時想找有份量的講者作分享,很自然就想到他,礙於他尚在化療中,心存顧慮一直沒有開口,怕影響他的治療。豈料,老總知道後,二話不說,話已經有了一份完整powerpoint,內容很「正」,適合分享,可以預他。隨著活動臨近,化療的副作用日趨明顯,人漸消瘦,體質也弱,我們也擔心他的狀況能否支持,及至7月,他回覆治療進展順利,可以放心。8月10日他如期出席,分享會很成功,全場爆滿,書店作了直播,並把錄影放在大業的youtube頻道。能夠在老人離世前三個月,有機會親自完滿地回顧一生的覓書生涯和樂趣,冥冥似有天意。事後他無意間透露原來為了這次分享會,他特意向醫生申請推後入院化療的日子!我聽到後倒抽一口涼氣,如果因為一次講座影響治療,我如何擔當得起?

同晚我們一眾活動嘉賓去港大校友會慶功,觥籌交錯間,張順光建議所有9位講者在宣傳卡上簽名留作記念,大家當然讚成。由於獨欠台灣蔡登山,待我安排蔡登山簽好後再分派各人。至10月蔡登山簽完寄回大業以後,老總已經入院,最後卡到了,老總郤離開了,簽名卡也再也沒法送交到他的手上。

年初老總告訴我們癌病復發的消息時,他仍信心滿滿,樂觀地跟我們說:「醫生話淋巴癌容易醫好,但每隔3-5年又會容易復發,所以我決定同佢長期抗戰,如果上天再比我玩多10年就心滿意足啦。」(結果上天只滿足他1/10願望)獨力抗癌半年,他堅強地挺下來,每次完成療程後的檢測報告,都讓他添多一份信心,向我們一眾書友報喜。看他生病期間還是天天吃大家樂,欠食療調理,忍不住勸他請個工人或鐘點工,照顧一下起居和伙食,他郤大大聲回說:「千祈咪搞,請人返來,萬一佢告我性騷擾,我咪好大鑊?到時黃河水都洗唔清。」見他堅持,我也就不好再勸說。 9 月是老總的最後幸運月,這月他去養和見醫生以後,當日就急不及待分享喜訊:「我今日很高興,醫生話一切指數正常,我不用再回去復診。」一眾書友都替他高興,三劍群主大雄哥更安排書友去鴨利洲食海鮮慶祝。人逢喜事,月底他喜滋滋告訴這月成功賣了一些貴書,有6位進帳,老總書房全年租金有著落。一切彷彿朝著美好的方向,生活復常,又開始可以一人拖著一小車笑傲書肆。

10月9日他來電,讓我安排車送他在翌日中午去瑪麗做小手術,我欣然答允。並在10日中午12點半安排了車去太古城接他入醫,下午聯系他才知道原來中午等車時他已經不適,感到暈眩,尤好舅仔在旁,才不致暈倒街頭,入院時量度心跳竟高達180,醫生都說他好彩,心跳這樣高可以隨時冇命。但老總還是一如以往叫我們放心,說醫生會檢查和處理,住一陣就出去和我們去六安居飲茶。入院期間的數周,偶有通電話和信訊。然而自10月底起,他病情已漸不穩,回信息已經很慢,11月2日電話留口訊給他,更沒有回音,翌日中午找雄哥,才了解他在前一晚病情突然急轉惡化,送入ICU。4日放工馬上趕去東區ICU探望時才從護士口中知悉他已於前一晚離世……

老總在書圈地位高,郤沒有架子,深得書友們的關愛,今年下半年開始,三劍拍書群友似乎形成某種黙契,凡是老總看中缺心要拿下的書,大部份書友都會主動放讓,在拍賣場上無父子的書圈,願意主動向對手放讓好書絶對是大家對他的至崇高敬意!

老總常自辯他沒有炒書,自嘲是高價二手書的受害人,往往要出高價才能從市場搶到心頭好。但客觀現實是在後老總時代,每晚的舊書群拍賣少了他參與,大家連bid書意欲都欠奉,出價軟弱無力,二手香港文學書價似也有所下調,香港二手書圈也突然安靜。

老總的分享會重温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Py1ONh42YI

《大業藝術書店 Tai Yip Art Bookshop》臉書專頁2024年11月26日)

悼鄭明仁(之二):陳廣隆、何紫薇、蘇賡哲、許定銘

「老總」鄭明仁前輩離開我們了。昨晚已收到消息,認識老總的書友們無不驚詫傷痛,家屬本來未欲公佈,但無奈輾轉傳出了消息,今早媒體也有報道,於是眾皆聞訊,文化界不少朋友已撰文哀悼。

余生也晚,又非報界中人,原是不認識老總的。是因為「老總書房」在 2019 年 11 月 16 日開張,剛好五年前,在那風雲變幻的時候,愛書人從此多了一片聖地,各地高手絡繹而至。我本不算是這圈子的,只因好奇探訪,第一眼見到老總的羊咩鬚,呵呵呵的笑聲,登時感到親切,就被吸引進這片書海。爾後時常鑽到「老總書房」尋書、購書,慢慢開始藏書的興趣,很多書界的人事都是跟老總學習的。同時間我加入了雄哥主持的「三劍俠舊書拍賣」群組,老總也在其中,非常活躍,由此結識到各方高人,更見識到老總的豪邁——遇到心儀的珍本,一萬幾千,絕不猶豫,與老總競價,總是敗陣居多,但因他爽快健談,只有佩服,有時大家開玩笑說他盡攬佳品,但鮮有人嘴酸懷恨。

每次到「老總書房」,老總總是笑著說︰「賀禮士,你又食完好嘢嚟嗱,今次想搵咩啊?」友儕之間,就只有老總這樣稱呼我。我也很少這樣自稱,唯獨有次「老總書房」請得淮遠前輩到場簽書,我才敢請詩人以此題簽上款。「老總書房」是藏家聖地,但其實只是老總寶山之一角,有幸上過老總居所參觀、尋寶,真的是全都是書,飯廳滿立書山,走廊鋪成書崖,廚房外廁所旁疊滿小丘,桌子上固然都是紙堆,客廳有秀木長椅,但老總也只能逼坐小凳(這照片是當日所拍,從前也分享過的)。讀書最樂,喫虧是福。老總雖然嗜書成性,但從不吝嗇;看準時機無寶不落,同時也善價而沽以書養書,但若然遇上同好,也願意半賣半送的割愛,至於扶掖後進、助研學問,更是不遺餘力,是以老總書友處處,大家都愛聽他講書壇故事。說起昔日掌故,他眉飛色舞,談到大小作家,原來不少也曾與老總共事。《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是他在報界努力多年後的研究興趣和學術成果,《香港文壇回味錄》則是他藏家身份和知己相交的記錄。老總的書話專欄未必是嚴謹的學術考據,有時重覆,有時疏簡,但皆能點中竅要,說出趣味,老總離開我們後,能善道上世紀以至再上世紀的書界趣聞者,又少一人矣。

以往常常提起老總,離世消息溘然,竟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要寫哪些往事。誰也沒這預感老總會在這刻離開。雖然這一年知道老總身體不太好,舊症復發,消瘦了許多,但仍精神暢旺,常見他周遊各家書局,而且更積極地高價收購珍本,並且多寫舊聞、多辦講座,也許是自知病況,懷著樂觀抗病之餘,也希望燃燒生命至最後一分鐘,只為書業貢獻。看見書、談到書,他總是呵呵呵地笑,始終不改。今年初「三劍英雄群英會」雄哥和老總以盛宴會友,八月大業藝術書店主辦「香港珍貴書籍及紙品展」見老總主講「半世紀尋書的樂趣」,是我在公開場合與老總最後的見面了。最後一次見到老總,應是一兩個月前在北角「精神書局」,他剛買完好一大袋書,呵呵呵笑著對我說︰「唏﹗賀禮士﹗你也來尋寶啊?剛剛食完咩好嘢啊?」可惜再也聽不到老總的笑聲了。

願老總安息。也祝願大家身體健康,奮戰中的朋友擊退病魔。

Horace Chan臉書2024年11月5日)

「老總書房」的老闆鄭明仁先生突然離開了!想起一件關於他的好人好事……

2020年,我埋首研究爸爸昔日的文化工作,到處搜尋他創辦的「山邊社」於八十年代出版的舊書,走遍香港的二手書店去找,即使當時是新冠疫情時期。
適逢鄭明仁先生的「老總書房」開張不久,我慕名而至,看見「老總書房」陳列的書擺放凌亂,沒有分類,似乎不容易找到我想要的書。為了尋書,我冒昧與不認識我的老總鄭明仁攀談,他態度熱心,說見過店內有山邊社何紫的書,但一時之間不知放在哪,請我先留下聯絡電話。此時我靦腆地說,我就是何紫的女兒,很想找爸爸以前出版的書。
幾天之後,鄭先生發訊息給我:「何小姐,有幾本山邊社的書,有空請來老總書房取。」他知道我極珍視自己爸爸的書,見面時就把書免費送給我。他沒有乘機向我索取高價,反而分文不收,分明不是在做生意,而是以書會友。
當天我歡天喜地捧書與他拍照,可惜其時疫情嚴峻,笑臉被口罩隔住,然而無阻這次愉快的交談。鄭明仁先生的慷慨和爽朗,我銘記心中,永遠感激他贈的書。

Carmen Ho臉書2024年11月6日)

蘇賡哲:「俠氣縦橫」悼明仁

明仁兄遠去,罕見的是舉世熟悉與不熟悉的朋友共表哀悼。説是「舉世」,並不誇張,我看到的是香港之外,美、加、澳紐以至歐洲,都有人致悼。這當然是他人緣極佳,向來廣結善緣之故。對我來說,善緣突出的表現是「俠氣縱橫」,你需要他幫忙,但你還未啓口,他已拔刀挺立出助。
我辦舊書拍賣,因為是首創,唯恐人不知,他已安排手下來採訪,然後在那張讀者眾多的報上刊出全版介紹。如果是廣告,一家舊書店,不可能負擔得起這個篇幅的廣告費。但他知道這是香港舊店舉辦實體書拍賣的歷史新里程,是值得重視的文化現象,敏鋭的專業觸角令他這樣做。我作為受益人,當然一直心存感激,可是十多年過去,他從來絕口不曾提起。
後來他退休,我提出一個價目,想收購他的藏書和名人筆跡,但他另有計劃:就是開一家書店,以買賣舊書來消遣享受黃金晚年。「老總書房」開幕,他邀請我做主禮嘉賓去剪綵。然而他沒有因為自己的生意而稍緩對我的援手,更一躍而為我的義務拍賣官之一。他拿起木鎚,就聲如洪鐘、雙目精光四射,氣勢鎮攝全場。台下客人都是他的老友或粉絲,一個眼神,已是上佳溝通,足以共臻拍賣上乘境界。
另一方面,他仍然嗜書如狂,一有心頭好,絕不放過。有個時期,我舉辦網上一口價拍賣,貼出書名後,競購者搶着按掣,先按先得。由於書只有一本,得失相差時間往往祗是零點後秒數。明仁兄每晚坐在電腦前競投,因為太緊張,大呼心臟吃不消。他已經是我的拍賣團隊核心成員,但絕無徇私走後門企圖,而是謹守遊戲規則,和所有參加者公平競爭。現在回想起來,不知道這段時期的額外刺激,會不會損害他的健康?如果會,那真是抱疚終生的事了。

蘇賡哲臉書2024年11月6日)
馬家輝:書場從此寂寥了

總是在朋友離開之後方記起尚對他或她有所虧欠,儘管通常並非大事,卻仍難安,於傷感之餘有著莫名的愧疚。真是糟糕。
我欠了鄭明仁先生一個貼子。
兩個多月前在中環的一個古舊書展覽上,遇見鄭老總。我主要是去聽另一場對談,原來下一場輪到鄭明仁開講,我因另有安排,無法留下,鄭老總照例熱情地拉住我合照,又叫我替他錄影兩分鐘。他瞪起眼睛說,你要貼出來讓你的粉絲看看。我照例點頭,而又照例點完頭便算數,紅塵多事,總是善忘。
忘不了的卻是鄭老總的朗朗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不是倪匡的笑聲專利而亦是跟他有著相同生命熱度的人的笑聲,豪情萬丈,似是執著於生活卻又活得無比灑脫,拿得起,放得下。而鄭明仁最熱衷於拿的是書,到如今,人走了,就算放不下也要放下。我猜幾年前大病過一場的他,早已看穿看破,不會捨不得的。
鄭明仁愛書,任誰都知道。我最常遇見他的場合便是書店,主要在深水埗的二手書店。燈火昏暗的小店,書籍擱得滿牆滿架,書架之間只留一條窄道,肚腩稍大的中老年人都不容易穿越。可是鄭明仁偏愛艱困地躋身其中。
許多許多次了,我進入書店,在書店間「巡視」,從右邊窄道走到左邊窄道,眼前忽然有條黑影,他背光,但我當然一下認出了他,於是高喊一聲「鄭老總!」,於是他回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兩人閒扯了幾句,便分頭繼續尋書觀書嗅書,像老獸一樣在書頁的氣味裡尋覓屬於自己的美食。
有好幾回,我在近門處詢問店主某些書冊消息,鄭老總竟然聽見了,隔遠喊道,家輝,這本書我有,過兩日拿過來,你來攞。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如此一來一往,我向鄭老總借過五六本書,都是香港歷史類,為了參考寫小說。
另外也常在旺角的二手書拍賣會上遇見他。他會出手喊價,有時候是要該書,有時候則純粹俾面朋友,不願意見到朋友所著或所流出的書乏人問津。這是仗義了。即使他不競投,亦喜用聲音參與,坐在觀眾席間,不斷點評,「嘩,呢本係好嘢嚟!」、「哎呀,呢本難得一見,買到就係膁到!」口水多過茶,卻不擾人,反而甚富娛樂性。他亦是網上「三劍俠舊書拍賣群組」的其中一位主催,同樣發言多多、競價多多,令組內氣氛如街市般熱鬧。
鄭老總辭世是太突然的噩耗。老話說「愛字不貧,藏書為富」,鄭明仁是富有的人,他不一定有金山銀山,卻有書海字海,他在海水裡暢泳,累了,登岸休息,也許是無奈中的解脫。
宋代王炎有<宋可挹輓詩>:「萬卷藏書富,千金市義多,斯人今止此,造物意如何。風月空投轄,煙波冷曬蓑,林間誰掛劍,清淚墮悲歌。」
本地書場從此寂寥了。

馬家輝臉書2024年11月6日)
許定銘:書山獨行.初心不變──懷念那段日子.悼老總

十一月四日清晨醒來,從手機讀到噩耗,馬吉傳來壞消息:老總鄭明仁走了,愕然!
打開臉書,找不到這段消息,黯然想起過去那段日子。唉,逝去的歲月都是美好的!
約一小時後,悼念老總的文字在手機上如雪片飄來;天氣冷了,然而,人情卻不冷,可見老總待人親切,大家都為失去好友而傷痛。
二零一七年,我部署到洛杉磯與兒孫們共聚天倫,安享晚年;首要辦的大事是搬離老家,好處理那好幾萬册,與我共處數十年的書們,及多年來收藏的玩物;尤其是水晶藏品,洛城地震頻繁,帶水晶過去,是暴殄天物。
其後在太古城租了層樓,無巧不成書,與老總做了街坊,同在商場樓上;因生活方式接近,我們日日見面,天南地北閑扯過日。
我和老總都愛飲廣東茶,逢星期日是北角的「鑪峰雅集」,我們各自出發,前後腳必到。桑白(馮兆榮)社長「吹雞」,我們必去上環蓮香居,社長好客,必作東,無人可搶找數。
太古城廣東酒樓甚多,難得的是老總和我都愛「翰騰閣」。老總語我:他在此打躉十幾年,閑來無事,午餐都在此解決。每星期我倆總有四五次在此碰面,老總與嫂夫人愛坐門口大柱側的小圓枱;我是新客,常被帶到角落深處,隔得甚遠時,只好他過來放幾句話,間中則是我過去打招呼……。
太古城商場近自動電梯側,有一處頗大的休憩矩型空間,擺了二三十張小枱和坐椅,讓遊客歇息,鄰近小冰室的顧客,亦以該處進食。
每天下午,老總逛完了舊書店,行完街回來,就到休憩處東北角那張小桌坐下,熟朋友有事,都知道來這兒找他。沒人來的時候,他就攤開資料或書,拿出手機,埋頭埋腦疾寫……。他近年所出幾本書的幾十萬字,就是這樣創作而來的。
另一處常碰到他的地方是新亞的舊書拍賣會。
新亞舊書店的老闆蘇賡哲兄是商業奇才,他在香港搞舊書拍賣會,是本地首創,也是獨市生意。難得的是他人緣甚好,每次幫忙的義工甚多,而且都是甚有學養的有識之士,鄭老總明仁是其中之一。每次不單免費幫忙,還是搶書的高手,次次拍賣都滿載而歸,拍得精品不少。
他買了那麼多書,家裡放得下嗎?
不,當然放不下!
從近日臉書的追悼貼文中,大多提及他的「老總書房」(可惜此處開業前我已離港,未去過),其實那是後話,比較少人知的是康怡山上的那座書山。
某日清晨,我在太古城的長自動電梯上碰到明仁,一袋袋書的搬得很吃力,便自動請纓去幇忙。
我們把書搬到大街,上了輛綠色小巴,去到康怡花園山頂上的某座,原來他那兒有間藏書的「金屋」。人家是「金屋藏嬌」,他卻是「金屋藏書」,入到屋,都是書,吋步難移,比起何老大的「書山」,一點也不遜色,那就是老總書房的雛型。
看來見過此處的人不多,我鄭重推荐記者梁嘉麗 2018 年 9 月 5 日的一篇訪問特稿〈山中自有藏書山〉,訪問的地點,就是此處,有興趣的朋友不妨找來看看。
明仁愛書成癡,如今獨行遠去,但我深信他是初心不死,不變的!
――2024年11月6日

許定銘臉書2024年11月7日)

悼鄭明仁(之一):明報周刊

資深報人鄭明仁病逝 好友黃仲鳴留廿八字悼念
文:陳欣彤  攝:張名慧


鄭明仁接受本刊訪問,攝於二O二四年初。

鄭明仁一九七七年於香港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曾任電台和報館記者及採訪主任,一九九五年加入現已停刊的《蘋果日報》協助創刊,二OO六年升任總編輯,二O一一年退休。二OO八年,適逢香港浸會大學傳理系40周年,鄭明仁獲選為40名「傑出傳理人」之一。

退休後,鄭明仁修讀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碩士,醉心研究歷史,著有《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香港文壇回味錄》、《點紙咁簡單:趣談香港紙本收藏》(合著)。深耕新聞界多年的他亦協助籌備新聞博覽館,除了捐贈珍貴的舊報紙給博覽館,又曾肩負導賞員的崗位,每周向市民細說新聞業發展和歷史。今年九月中,鄭明仁曾出席新聞博覽館有關《香港華字日報》的講座。新聞博覽館今(5日)發文指,十分感激鄭明仁多年來對新聞業的貢獻和付出。

今年年初,鄭明仁(右一)出席「退休傳媒人小圈子」——「快樂傳媒老是佛爆料夜」。前排有有線電視24小時新聞台的創辦人羅燦(左三)、「中文金曲之父」稱號的張文新(左四)、《晨光第一線》前主持曾智華(左五)、前亞洲電視高級副總裁(新聞部) 關偉(右三)。(圖片取自曾智華Facebook)

鄭明仁近十餘年尤其愛尋舊書,二O一九年更開設「老總書房」,收集各路好書,他曾說現時藏書已過萬。九十年代已認識鄭明仁,於該年代曾任《星島日報》及《東方日報》總編輯的黃仲鳴回覆本刊時寫道:「昔日各為其主,鬥個你死我活;今日同尋舊刊,爭得頭崩額裂。橫批:友誼第一」

愛書如命的他,近年也喜歡從不同角度拆解香港歷史,包括文學史及新聞史,寫下不少見解獨到的專欄文章。鄭明仁在其中一篇專欄文章,提及曾訪問《明周》前總編輯雷煒坡,談及雷煒坡多年新聞生涯的點點滴滴。鄭明仁好古懷舊,又會寫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香港,例如披露當年《明報》小說專欄《四人夜話》作者余過的真身 (按:《明報》前總編輯潘粵生) 。鄭明仁致力於記錄及發掘被遺忘的香港歷史,最後一篇刊於《灼見名家》的專欄文章,題為《敬悼盧澤漢老師》,刊於10月17日,文末這樣說:「盧澤漢退而不休,近年轉戰社區媒體,寫作不絕,初文出版社社長黎漢傑幾年前把盧澤漢早年的文章選輯成幾本書,令盧老師開心不已。盧老師今駕鶴西歸,但願他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享受他一生至愛的文學生活。」

該文發表至今大半月,鄭明仁亦駕鶴而去,留下他的無數文章。

鄭明仁今年曾接受本刊訪問,講述有關一九二O年代的香港報業,重溫相關報道:【我城的聲音︱1920年代的香港報業】100年前報業如何反映夾縫中的香港? 報紙審查處設立 色情、政論小報當道 第一代商業報紙《華僑日報》創刊

《明周文化 MP Weekly》2024年11月5日)

2024年11月13日 星期三

鄭明仁訃聞

Ming Yan Cheng臉書2024年11月5日)

先嚴鄭明仁將於2024年11月23日下午5時在紅磡世界殯儀館地下景行堂設靈,晚上7時舉行追思會,並於翌日11月24日上午10時舉行大殮儀式,靈柩隨即移送至鑽石山火葬場火化。詳情如下:

設靈 / 追思儀式
日期:2024年11月23日(星期六)
時間:下午5:00-9:00
地點:世界殯儀館
禮堂:景行堂(地下)
5:00pm :設靈,歡迎親友在紀念冊上留言後獻花
7:00pm - 8:30pm :追思儀式
大殮儀式
日期:2024年11月24日(星期日)
時間:上午10:00-10:45
地點:世界殯儀館
禮堂:景行堂(地下)
火化儀式
日期:2024年11月24日(星期日)
地點:鑽石山火葬場
火化時間:上午11:15
旅遊巴(60座)接送時間地點:
上午10:45旅遊巴由紅磡世界殯儀館到鑽石山
上午11:30由鑽石山火葬場到黃大仙
纓紅宴
日期:2024年11月24日(星期日)
地點:黃大仙 百好名宴酒樓 (龍翔道110號豪苑中心地下20至28號舖,電話2806 3838)
時間:約中午12:00
為讓靈堂花籃/花圈較為一致,如需訂花籃/花圈請聯絡紅磡祥發花店蘇先生(電話:27744063 / 手機:96468668,請註明鄭小姐介紹)。若有其他相熟花店亦可,唯請留意花籃/花圈請以白色、粉藍為主色,可配以粉黃及綠色作點綴。
在此再次感謝各位對家父的厚愛,並感激預備追思會期間各界的鼎力相助。你們的支持和陪伴,是我們一家困難時刻最大的安慰。

Ming Yan Cheng臉書20241113日)

2024年11月9日 星期六

鄭天儀:記一代風雲人物香港第一代時尚教父唐書琨離世

看鄧小宇的面書知道,唐書琨老師於今早離世了。他是香港第一代時尚教父,天天穿著Armani西裝在麗晶酒店吃飯,姐姐潘迪華投資香港第一個原創音樂劇《白孃孃》的戲服就由他一手包辦。近年,深居簡出的唐書琨醉心繪畫,並於中山設有畫室,我曾經到訪,約十年前更寫過一篇有關他的專訪,現轉載為記念這位時尚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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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第一代時尚教父唐書琨 由璀璨歸於玄淡 香港時尚教父 歸隱後再露鋒芒 未曾飽覽過繁華璀璨,焉能領會平淡是福?這是我見過隱居中山的唐書琨後,腦裏泛起的字幕。他是香港第一代海歸時裝設計師,在中環畢打行開高級針織樓上舖的先驅,以「DAVID SHEEKWAN」衝出國際,又搞過品味廚房,香港未流行fusion菜前已推出中西合璧的「龍井雪糕」,是殖民時代真真正正的「時尚教父」。 退出商場,唐書琨五年前大隱隱於鳥語花香的藝術家殖民區,以攝影、作畫為樂,老友鄧小宇、鍾楚紅和林青霞等偶爾來訪,他又高高興興的談燈紅酒綠的那些年。平時的他人如其畫,毫不張揚甚至帶點沉鬱的灰調子是他「註冊商標」,內裏卻隱藏着言不能喻的宇宙觀。

「Giorgio Armani未紅時,我已穿他的恤衫,現在已不再講究,身上穿的是步行街信手拈來,哈哈」。已古稀的唐書琨生活態度已經接近老莊的無為而無可不為,一切隨心。原來,由絢爛融入平淡,不需要很大勇氣。

約兩個小時船程,我們到達中山港碼頭。被文化人邁克形容為「最紳士」的唐書琨和他的七人私家車早就佇候眼前。記得去年由另一「文化紳士」張錦滿介紹認識唐書琨時,他也是一身黑配招牌墨鏡。屬於唐書琨的「黑」是有層次和味道的,畢竟在時裝尤其針織界打滾半個世紀,「步行街」的衣飾不等於沒要求、沒品味。「講究是職業使然,但現在我已很隨意」。唐書琨抽着幼煙如是說,如風瀟灑。


畫千隻螞蟻 考驗耐性

唐書琨曾是香港時尚教父,見盡城中靚人,墨鏡是他標記。如今退下來,隱居作畫、攝影,身處俗世,心卻在俗世外,唐書琨向來很波希米亞(Bohemian),故坦言住在哪裏已經不重要。

唐書琨祖父是民國軍閥唐繼堯,妹妹是香港先鋒女導演唐書璇,兩兄妹都是放洋族,一樣的前衞,堂妹則是填詞人唐書琛。唐書琨也愛電影,設計過不少經典戲服和舞台服飾,更有份投資林青霞主演的《愛殺》。七十年代他回流開展自己的時裝王國David & David,在香港和紐約開了華麗店子,曾為當時紐約著名的Concord Fabrics設計布料。他的設計公司暨製衣廠曾培訓了不少人才,張叔平、區丁平、Walter Ma、邵逸夫姪孫女邵聖瑜(Claudia)等都曾在他麾下工作,他還出過被時裝紡織界視為圭臬的調色天書,〈香港時裝發展簡史〉都有記載他是先鋒。

在中山港碼頭開了不到半小時的車,沿着遠離塵囂的青葱小徑駛進去,經過一排排原居民的住處,我們來到翠亨美術館欣賞名為「玄」的唐書琨攝影及油畫個展,再訪他離美術館不遠的畫室,那是近年深居簡出的他沉澱和創作的基地。

事實上,唐書琨的作品不只「玄」,還帶有神秘的東方禪意,黑中見灰,灰中滲白,張錦滿笑指唐書琨是職業病,以細膩筆觸畫出布的紋理,我卻看到較複雜的天人思想。張叔平曾說佩服唐書琨的顏色調配,其實在他的畫作中也看到這種絕活,他畫作表面看是單一調子,其實底層由許多色調交錯融滙而成。

鄧小宇形容當時住加多利山的唐書琨「有皇族的優幽品質」,他見盡城中最「當時得令」的靚人,為人家設計霓虹舞衣,但他總愛穿一身素黑調子的衣服,跟他的畫作與畫室如出一轍。

唐書琨的畫室較其他藝術家畫室簡潔,聽着巴洛克時期(Baroque)的古典音樂,窗外是一片綠,由於大部份作品都移到展場,故牆壁空空如也。「我記得最早在這裏畫的一幅作品,是二千隻螞蟻。我想考驗自己是否有長期作畫的耐性,於是連螞蟻的足部都清清楚楚描繪,證明自己可以畫畫,才留下來」。唐書琨談到兩年前進駐畫家村的一幕,猶如昨天發生。

唐書琨愛上藝術,早像命中注定。家人本屬意他念建築,一次參觀舊金山藝術學院(San Francisco Art Institute)被該校的藝術氣氛深深吸引,他毅然轉念,三年大學生涯都拿獎學金。「原本三個月後要交的功課,我一個月便完成,自己是學生還教其他同學功課,因為我對藝術的熱誠真的很濃」。

事實上,在美國學藝,獨自浪蕩歐洲,發展時裝、飲食、移民、回流、旅行到隱居,唐書琨一直與藝術為伴,更沒有放棄過終生學習。

退下了前線,十多年前他還是叩門問藝,分別在著名的Parsons和Santa Fe進修攝影,得到新的領悟。都說工欲善其事,必須利其器,唐書琨曾經一擲千金買下最精密、昂貴的攝影器材,走遍大江南北用鏡頭記錄人生。突然有一日,某位老師的說話點醒了他:「相機只是工具,眼睛和你選擇的內容比任何都要緊。」這話震撼了唐書琨,他把所有最高檔的相機器材都賣掉,只留下他口中的一部「豆泥」菲林相機,嘗試以心抓拍。「工欲善其事,必先棄其器」的拍攝經驗,反而令他感覺海闊天空。

他再點一根煙,煙從他指縫中鑽出來,空氣由靜態變得流動。「有些照片並非因為技巧高而吸引你,內容和眼光比一切重要,否則管你用上世界最好的相機內容空洞也是徒然」。鍾情拍攝黑白菲林照片的唐書琨吐苦,說數碼時代已很難找到好的沖印師。


唐書琨在「翠亨美術館」開個人畫作、攝影展,鄧達智(右)與潘迪華(中)也撥冗出席參觀。

談到隱居中山,唐書琨說身邊不少本來在美國退休的華人朋友近年都移居至此,天天打高爾夫球、搓麻雀,好不愜意。他不時來探訪他們,五年前更置業住了下來。香港住宅呎價動輒過萬港元,中山是十分之一的價錢,百多萬元已可享有前後花園兼備的獨立屋。「這裏滿城綠化空氣又好,很適合居住。」他悠然地說。沒人打擾,又可以到處抽煙,最重要是他認識了在中山搞藝術村的退休教授兼藝術家趙海,是他邀請唐書琨進駐總面積4,400平方米的翠亨藝術文化創作基地。

曾經走在時代尖端的人,已經不怕跟時代脫節,唐書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恬淡得猶如一杯清茶,優雅自在心中。他不再穿名牌華衣,「自我」便是他的無價名牌,不用靠Price Tag標籤。

只能慨嘆我生得遲,沒機會和唐書琨一起成長,包括見證Armani未紅、未變浮誇的時代,對我而言,那是一個遙遠、虛無而美麗的神話。

畫風貫徹極簡主義

唐書琨的網站以Minimalism and simplicity來自我描繪,前者是「極簡主義」,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60年代所興起的一個藝術派系,後者也是「簡約」的意思,令我想起「玄淡之中,自抒芳韵」。話少、話淡、話輕,是唐書琨的言語本色,但他的話往往會令你思考更多,跟他的作品一樣,有種「言有盡、意無窮」的感覺。

甚為欣賞唐書琨的伯樂趙海,形容唐書琨的畫作,總是毫不着迹地保留一個空間引人思考。「簡單一條線,一塊石頭,表達了陰陽兩極的關係,唐書琨接受西方教育,但他的藝術滲進了東方禪意,甚至有叩問『人類怎麼理解宇宙?』或者探討科學與藝術能否和諧共存的問題在裏面」。趙海認為唐書琨作品有高度的自覺,來自畫面提煉出的純度,純到幾乎看不見自己,又分明「有我」,但很難用語言表達清楚。

「唐書琨就是希望欣賞他作品的人撫心自問,能說得清楚藝術就不應該存在了」。不過,唐書琨否認他的創作理念參照了《易經》,只強調自己喜歡思考宇宙和空間。

能說清 藝術就不存在

唐書琨的攝影也令人不時驚喜,那是記錄了他過去在旅途上的所見所聞,大部份不是具體的概念作品,看起來似相更似畫。牆角的地拖、泥路的倒影、生銹的鋁窗都是一般人忽略的城市景象,可能是設計大師對顏色層次、線條、比例都有一份與眾不同的觀察吧,以平常心抓拍了一刻感念。不過,唐書琨不太愛解構自己的作品,一貫的我行我素,靜靜地在一旁抽煙,令人不忍心上前打擾他思緒。

撰文:鄭天儀(寫於2013年,刊登於《蘋果日報》。)
攝影:麥永健 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文化者》20241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