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疊舊資料想起
許定銘
整理藏書和資料,撿出來一大疊作家研究的剪貼,都是從舊報章、雜誌或單行本上剪貼下來,結集成輯的資料集。有老舍的、茅盾的、艾青的、沙汀的、艾蕪的……。在未有作家研究專集出版以前,這些資料,對研究者來說,是非常珍貴的。
這一大疊作家研究資料,是「陶齋」主人的心血結晶,不知如何竟輾轉落到我手中。大抵是整箱整箱購入舊書時,無意中買到的吧。想起陶齋,自然想起六七十年代,中國文化大革命期間,香港書業的怪異情況。
文化大革命對文人的無理批判,對書籍出版的禁制,對有五千年歷史的中國來說,肯定是一場空前的浩劫,對中國文化造成了無可估計的傷害,卻也引起了外國學者的注意。中國熱在世界各地的學術機構都掀起了狂潮,研究中國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學的課題,幾乎存在於每一個東方研究部門。要研究中國問題,必需大量有關的書籍和資料,而當時中國的出版物甚少,即使有,也是樣板式內容,對研究者毫無幫助。於是,一些有用的舊版書刊,便成了大家搜購的對象因而身價百倍。香港是與中國最接近,最有可能找到有價值書刊的地方,那時候港島荷里活道一帶的舊書店,就成了外來的學者、或專營舊書出口業者買手的集中地。一些買手專家,大都每日到這些舊書店巡一巡,帶狩獵者的心態,看看有沒有新到的絕版書刊,以便能第一時間搶購,私藏或轉手謀利。絕版書刊「炒」價之高,令人咋舌。就以大家都知道的,五十年代出版的《文藝報》為例,原來的售價不過三幾角,買手從賣雜貨式的夜冷店的購入價,往往是三至五元,再以八至十元的價錢轉給經營出口的書店,而書店向外國的報價,則是十至十五元美金,能不嚇人?有運的買手,往往一日之內能賺三五千亦不足為奇。我曾經聽某書店主人說過這樣的一段小故事:
某日書店來了個日本遊客,從舊書架裏挑出來一本二三百頁,有關中國社會經濟的小書問價。由於言語不通,店主人豎起兩隻手指,心裏想:日本人最有錢,狠狠敲他一筆,就二百吧!豈料來客二話不說,就掏出兩張金牛,把書取去。店主人接過二千大元,呆了好一會才定過神,從心裏笑出來。
你可以懷疑這是一段笑話,然而,店主人在二十年後講出這件事時,眉宇間充滿甜蜜的回憶。六十年代末的二千元,接近一個普通工人的半年工資。而那不過是用一本陳舊的小書換回來的,多令人興奮!
這件事說明了當時對有關中國的絕版舊書的需求,已達到瘋狂的地步。但,有研究價值的絕版書刊,貨源是非常狹窄的。一般是拆樓、搬屋,或是老學者過世,後人不知珍惜,才會把珍貴的絕版書賣到舊書店去。這種老書,可以說是賣一本,少一本的。有時好幾個人客都要同一本書,但書庫裏只得一兩本,正是「順得哥情失嫂意」,不知如何是好。在苦無對策之下,一些舊書業者靈機一觸,實行將絕版書重印若干本,搞其小型出版事業。當時有一種辦公室用的小型印刷機,用柯式印刷方法,卻不必拍攝膠片,而是採用特製的紙版,成本極輕,即可以印它三兩百本,賣個不亦樂乎。三幾年間,這種重印舊書業居然似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到二三十家,重印的書種數以千計。
這種書業的怪異狀況,一直維持到七十年代後期。中國改革開放以後,大量出版新書,重印舊書出口,書價便宜,書種又多,香港的重印書業已無利可圖,才逐漸式微,變成了用影印機印,再裝訂成冊出售。如今影印科技發達,這種用雙面影印再精裝的書籍,與原書無異。下次到圖書館,不妨仔細翻翻,看看你能否分辨。
六七十年代間,很多搞重印書的店子,都是開在二樓的。「陶齋書屋」開在灣仔軒尼詩道,「夏巴」車行附近一座商住樓宇的三樓,店主人是姓史的外省老頭。全店不過二三百呎,四周擺滿了書架和疊起的紙皮箱,擠滿了舊書和剪報資料。陶齋不僅是所書店,還是一個家,史老頭的床鋪就擺在書架後。他的生財器具就是剪刀和一具坐地式巨型影印機。
陶齋不搞重印書刊,它賣的主要是影印資料。店主人從舊報刊和單行本中,搜集同一作家的珍貴資料,影印後裝訂成冊,便成了諸如《老舍研究資料集》之類的書冊,報價賣到外國的圖書館去,據說生意還挺不錯哩!這種剪貼資料集,看似容易,其實,搜集者的學養見識也很重要,並不是胡亂湊集,是要以專業修養去蕪存菁的。
陶齋也有不少舊書,但逛慣舊書店的人都知道,買他的舊書要非常小心,要留心看看其中有無部分被撕了去作資料。有次我就見過一本非常罕見的《石懷池文學評論集》,可惜其中我最有用的蕭紅和東平的資料都被撕掉,十分失望。
後來,聽說史老頭想退休歸隱,陶齋要招頂了。再不久,連店也關門了。如今撿出來這批作家研究資科,連帶想起它們的主人史老頭,不知歸隱何方了。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刊於《星島日報》
後收編入拙著《書人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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