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4日 星期一

許定銘:長醉書鄉不願醒──新世代淘書記

我自1960年代起,熱衷搜藏中國現代新文學民國版舊平裝書,那年代香港經濟困難,小市民生活艱苦,不少低下層平民百姓愛在街頭擺賣,而擺地攤賣舊書也是個熱門的行業,港島灣仔、中環荷里活道、油麻地廟街、旺角奶路臣街一帶,都是舊書業的集中地。最初賣舊書的,以地攤或手推車為主,愛書人可蹲在地攤前,左選右翻,看過不亦樂乎,然後跟攤主天南地北的攀談,一再講價,最後花「一個幾毫」,得搜好書而歸,獨磨若干個無眠之夜。那時代舊書不僅便宜,而且還經常能買得珍貴的版本,套句本地話,真是「又平又靚」!

到得戰前舊樓已拆得七七八八的1970年代,舊書貨源愈來愈少,原舊書地攤的攤主多轉業他去,留下的地攤也漸漸入了鋪,發展成舊書店。汰弱留強後,便剩下三益、神州、康記、新亞、實用,這些曾各領風騷的舊書業翹楚。而舊書也因入了書店,成本加上了鋪租人工,忽然跳升至二三十元一本。對愛書人來說,雖然加重了負擔,但還算好,因為間中還可買到好書。但到了1980年代,國內大批新書湧現,不少民國版舊書重印,愛書人因有新書可讀,舊書便一下子被打進冷宮,舊書業日漸式微,像我這樣熱衷舊書的愛書人,即使遠赴濠江,行到路窮,也無法買到精品,那份收藏的狂熱自然冷卻,藏於心底,不再希冀能搜得珍本,書自然束之高閣了!

豈料二十一世紀到來,整個世界有了新的開始,舊書業也拓開了網絡世界,一下子把中國各大城市拉近了,大家透過電腦聯繫溝通,舊書業忽地復甦,蓬蓬勃勃的發展起來,我的書鄉夢又可重温,又能夠買到罕見的珍本了!

當然,現在香港的街頭巷尾還能找到不少舊書店,但,你若想從它們那兒買到絕版的民國版新文學書,那是難之又難了。故此,近幾年來,除了網上拍書以外,我的足迹遍及廣州、上海、杭州、蘇州、北京、青島等各大城市的舊書店。然而,收穫還是少得可憐,即使像上海的文廟,北京的琉璃廠、潘家園、報國寺等,過去是愛書人聖地的市集,也難以像以往般沙裏淘金,「撿漏」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然則怎樣才能搜得珍本呢?

我的做法是從網絡上聯繫了各大城市著名的舊書業者,讓他們知道我的收藏範圍及水平,他們每收到罕見的好書,便會透過電腦讓我看書樣,然後討價還價,只要售價不是太過份,便可立即交易。若果書太多,或要價太高,而自己又太想要的,就得親身走一趟,再行決定。


近年我從網上拍賣所得的民國舊書數以千計,有不少是我收藏40年來都未見過的,且隨意找些跟大家分享。此中買得最貴的,應該是趙景深(1902-1985)的《荷花》(上海:開明,1928),此書搶拍者甚多,瀏覽人次達870次,我最終以第35次出價1900元投得,加上手續費及郵費,是二千多了。趙景深是現代文壇的多面手,以寫文人軼事及評論為主,創作甚少,如果我沒有記錯,他只有一本短篇《梔子花球》(上海:北新,1928)和這本詩集《荷花》。《梔子花球》有幾個文友介紹過,即是他們的手上都有,但《荷花》,我還是首見,一本有80年歷史,而當年只印1500冊的詩集,保存達九品如新,豈是區區一兩千所能替代!

以最高價買進的,不一定是心頭的至愛,最近以800元買到徐仲年(1904-1981)的《陳迹》(上海:北新,1933),使我興奮得徹夜無眠。早年留法的徐仲年是我國著名的學者,建國後已專注於中法文學的翻譯研究,但他1920及30年代曾有不少創作,是我的研究對象之一。我曾經寫過〈徐仲年和他的《双》《双》〉,介紹了他的長篇《双尾蠍》和短篇小說集《双絲網》;又寫過〈徐仲年的一篇手稿〉,談他的一篇未發表過的手稿〈淺草社‧林如稷及其他〉。


在《双絲網》的自序裏,徐仲年談及自己早年的創作,說他自十六歲(即1919年)起,已在《時報》、《京報》、《晨報》等副刊及《淺草》上用過很多筆名發表作品,可惜大部分未保留,能找到的都收進了他的處女作《陳迹》裏。而他當年常用的筆名中,以「徐丹歌」最受注意,魯迅在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卷時也有提及徐丹歌。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陳迹》這本書,沒想到在寫〈徐仲年和他的《双》《双》〉一年後的今天,我竟然買到這本出版於70多年到的小書,得睹徐仲年的處女作!

在搜藏民國版舊書的過程中,我對詩集有偏愛,尤其一些較少人知道,轉瞬即逝,似流星閃過的詩人底創作,更是我搜藏的重點之一,此所以我藏有:李滿紅的《紅燈》(南平:國民出版社,1944)、袁水拍的《向日葵》(重慶:美學出版社,1943)、力揚的《我底豎琴》(昆明:詩文學社,1944)、CF女士的《浪花》(上海:北新,1927)、莊湧的《突圍令》(上海:海燕書店,1947)、柳倩的《生命底微痕》(上海:聯合,1936)、劉廷芳的《山雨》(上海:北新,1930)、蒲風的《六月流火》(東京:內山書店,1935)、史輪的《白衣血浪》(上海:泰東,1933)、玉杲的《大渡河支流》(上海:建文,1947)……等罕見的詩集,此中我特別喜愛史輪的《白衣血浪》。

山東邱縣人史輪(1902-1942),原名馬清瑞,1930年代是他詩創作的黃金時代,曾加入西北戰地服務團,後轉去延安,在文化救國會工作,為「戰地社」主要成員,他的詩集只有《戰前之歌》和《白衣血浪》兩種。


《白衣血浪》(上海:泰東圖書局,1933)是本32開119頁的小書,那是首過千行的長詩,詩人以淒美的文字,詩意的情懷,描述了一段封建時代的愛情悲劇,以「白衣」代表愛情的純潔,以「血浪」反映封建禮教之窮凶極惡。書內除了優美的詩篇,還有好幾幅配詩的單線條抽象畫,十分引人。此書封面設計獨特,以紅黃黑三色及圓直曲線交錯,展示了詩人複雜的心態。史輪在〈作者的話〉中,對本書裝幀者有這樣的感謝語──本書蒙叚平右先生作封面,豐子愷先生作扉畫,倪貽德先生作畫像,龐薰琴,周多先生作插畫,並此誠意致謝。當年的裝幀名家盡攬於此,《白衣血浪》不僅是本非常漂亮的詩集,還是一件藝術品!

除了詩集,我還特別關注大作家以少用的筆名所出的書,作家的處女作,和本業非創作類的學者底創作,或詩人的小說、論述等。如張天翼以鉄池翰出的《齒輪》(上海:湖風書局,1932),白薇以楚洪寫的小說《愛網》(上海:北新,1930),詩人王獨清的雜論《如此》(上海:新鐘,1936),語文家劉薰宇的《南洋遊記》(上海:開明,1930),楊蔭深的長篇《哭與笑》(上海:現代,1930),祝秀俠的小說《八月間》(上海:現代,1930)……都是較少人注意,而我比較珍愛的。

在收藏民國新文學創作類書籍這個圈子內,大家除了特別愛毛邊本及簽名本外,引人注目的還有精裝本及線裝本,因這兩類書遠較一般平裝書為少。精裝本中比較常見的,是趙家璧編的《良友文學叢書》40種和《良友文庫》16種,都是軟皮精裝書,且每本均印上不同的編號,尤其前者,還有彩色印製的護封,非常精美。這幾十冊書雖然都出了超過70年,但在收藏市場上,還不算罕見,一般價錢都不會超過一千塊。不過,若書品完好,又存有護封的,則作別論。市場流傳:整套齊全的《良友文庫》,價在八萬;《良友文學叢書》則賣到十五萬了!還有一套商務出的《文學研究會創作叢書》,是40開的硬皮布面精裝,也比較常見,不過這套書的用料惹蟲蝕,品相多欠佳,通常都是幾百塊的貨式,受歡迎的程度不高。

我比較喜愛的,是良友出的另一批紙面硬皮精裝書,這批書不列叢書,也不知出過多少種,但它們的封面及製作格式一致,初版也有編號,一律印二千冊,我現存郁達夫等的《半日遊程》(1934)、王家棫的《掃帚星》(1935)、大華烈士的《西北東南風》(1935)、林疑今的《無軌列車》(1935)、穆時英等的《浮世輯》(1935)和左兵的《天下太平》(1937)。

此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左兵的《天下太平》。左兵是位不見經傳的無名作家,他這部十四萬字的長篇小說《天下太平》,是參加「良友文學獎金」徵文比賽的得獎作品。作者本身是位生長於農村,對農民生活有深入認識的教師,他在〈題記〉中說:原本希望以二十萬字,描述「五卅慘案」以後「農村在內憂外患交相煎迫之中陷於破潰之形相;並傳出革命勢力相乘地在大眾心裏蔓延生根」(頁3)的情況,可惜因為時間不足,在工作之餘硬擠出了五百個工作小時,完成了這部他自己並不滿意,只視為初稿的傑作。他把《天下太平》視為第一分冊,還「預備從『二七』年代到『三一』年代的『九一八』,寫第二分冊;『九一八』後則寫第三分冊」。(頁3)然而,不知何故,自《天下太平》以後,我們再也見不到左兵的作品,而他的大計相信也未完成。


至於其他零星的精裝本,我最愛的是羅西的《人生底路及其他》(上海:正午書局,1931)。羅西(1908-2000),原名楊鳳歧,湖北荊州人,也即是建國後寫《一代風流》五部曲而聲名大噪的歐陽山。我還藏有他的長篇《蓮蓉月》(上海:現代,1928)和《玫瑰殘了》(上海:大光書局,1935),就只有《人生底路及其他》是珍貴的精裝本。

《人生底路及其他》初版只印了一千冊,我的這冊是精裝本的第628號,出版至今已76年,仍保存得相當不錯,十分難得。這是本32開,201頁的短篇小說集,內含〈中秋節〉、〈再會吧黑貓〉、〈人生底路〉……等六個短篇。最難得的是內頁還表列出當時羅西的作品目錄,原來當時他已出版了長篇七種,短篇小說集四種和散文詩歌兩種,這對研究者來說,是份非常珍貴的資料。


線裝本的新文學書非常少,經常被人提及的是徐志摩的《志摩的詩》(新月,1925)、《愛眉小扎》(上海:良友,1936)、冷紅生(林紓)的《劍腥集》(北平:都門印書局,1913)、于賡虞的《晨曦之前》(北新,1926)、劉半農的《揚鞭集》(北新,1926),而我手上也只有王禮錫的《市聲草》(上海:神州國光社,1933)和曾仲鳴的《東歸隨筆》(上海:開明,1931)兩種,是未曾有人提及的。

王禮錫(1898-1939)與陸晶清夫婦是1930年代知名度甚高的文人,他1931年在上海創辦了神州國光社編輯部,主編《讀書雜誌》;1939年到重慶,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後組織作家戰地訪問團,以團長身份率領李輝英、羅烽、白朗等十多位作家,北上前線訪問,途中因黃疸病在洛陽辭世。

王禮錫的《市聲草》非常罕見,是本窄窄長長的線裝本(28x12cm),乃舊詩與散文的合集,內分〈市聲集〉、〈風懷集〉、〈流亡集〉、〈困學集〉數輯,多為抒情、寫意及記事之作,大多記述與小鹿(陸晶清)間的情事,可惜多情種子早逝,留下恨事綿綿。此書由錢君匋裝幀,書前並有胡秋原、賴維周、陸晶清的序言,及王禮錫的自序,至為珍貴。

曾仲鳴(1896-1939)生於福州,16歲開始到法國留學,獲里昂大學文學博士。1930年歸國時,汪精衛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曾仲鳴與他世交,追隨他從政,曾任國民政府鐵道部次長,後任汪精衛秘書多年。1939年,汪精衛避居河內時遭特務暗殺不果,卻誤殺曾仲鳴。

曾仲鳴雖一生從政,卻熱愛文學,尤其對中法文學頗有研究,與孫伏園、孫福熙深交,三人曾合著《三湖遊記》(上海:開明,1931),記述三人同遊之事。其後因孫福熙主催,寫了《東歸隨筆》。

我所藏的線裝本《東歸隨筆》,大小恰如大度32開本(19.5x13cm),全書近百頁,分七章記述他自法國啟航回國,途中所見所聞。書前有孫福熙的代序〈朱古力的滋味〉,他說曾仲鳴曾五次經過這條航道,「所見所聞,當然積累很多,而每次季節不同,時代不同,不但事物新頴,還可先後比較,免除以一概全之弊」,還說他最擅長從生活的微細處入手,以「輕淺的態度,產生最嚴重最深刻的人生」。


沒想到一生從政的曾仲鳴,也寫得一手好文章!

讀到這裏,大家一定想問:究竟你那幾千冊書共花費了多少?你的書呆夢難道沒完沒了,何時才會醉醒?

對不起,我沒計算過,也不敢算!我怕認真算過以後,今後再捨不得花錢買書。我只能告訴你:普通書以百作單位,好書則以千計算。但,我得告訴你:若想得天下好書,一定要大破慳囊,此所以經常有國內的舊書業者帶十本八本書,自由行到港訪我,一般都能賺回旅費有多哩!

至於我的書呆夢嘛,恐怕永不會醒了,我今生今世大概都是:長醉書鄉不願醒的了。

──2007年9月

見許定銘《愛書人手記》(天地圖書,2008)。舊書價是日日不同的,文內所談只是當日巧遇時的叫價,如今又是十年八年之後,是倍升了?還是因社會經濟走下坡而跌價了?天曉得!──201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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