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6日 星期四

周保松:當春風吹過

圖:區華欣

許多年過後,我再次見到小思老師,是在中文大學劉殿爵先生的追思會上。那是2010年初夏,相思開盡蟬聲初起的日子。劉先生是中文系教授,蜚聲中外的翻譯家,《道德經》、《論語》、《孟子》的企鵝圖書英譯本皆出自他的譯筆。

還記得那天,追思會結束後,我在擁擠的人群中,覓到小思的身影,趨前,怕她記不起我這個十餘年未見的學生,遂想自我介紹。誰不知老師見到我,卻馬上捉緊我雙手,說,我有留意到你的工作,你要努力。我頻頻點頭,一時不能言。人散後,室外滂沱大雨,我一個人持著傘,在校園行走,走著走著,眼淚就止不住掉下來。老師一句「留意」,讓我覺得就算天下所有人不知我,也沒所謂了。遂不能自已。

初識小思,是1992年暑假。我和《中大學生報》幾位同學,有意辦個香港文學讀書組,想聽聽她的意見,因為她是研究香港文學史最有名的教授。小思請我們去范克廉樓飲茶,還將當時仍然健在的黃繼持先生也拉了來。小思很熱情,告訴我們這本要讀那本要看,這個時期重要那個作家精彩,黃先生話倒不多,但一開口自有威嚴,小思老師對他簡直言聽計從。我後來才知道,黃先生在許多中文系同學眼中,是高山一樣的人物,尤其是他的魯迅和尼采研究。

那年暑假,我們讀了侶倫、劉以鬯、西西、鍾玲玲和黃碧雲等,我甚至為劉以鬯的《酒徒》寫了一篇上萬字的評論。我從那時開始,對香港文學產生興趣,認識到這個小島不僅不是文化荒漠,而且一直活水不斷,出過許多好作家好作品。現在回想,這種不自覺培養出來的文化自信,對我影響極大,因為香港處在中西狹縫之中,非中非洋,總覺事事不如人,崇西方崇中原遂成常態。在這種大環境下,中文大學倒是異數,因為它是香港唯一一所可以使用粵語來學習的大學,直到今天仍然如是。而中大有小思這樣的老師,用純正的粵語和扎實的研究,數十年如一日教導我們要對我城的文學文化有一份溫情與敬意,甚至要主動承擔起繼往開來的責任,實在是潤物無聲地陶冶了我們的識見和心靈。 


接著下來,我修讀了老師的〈現代散文〉,當年中大口碑最好的課。小思素不喜人遲到,但我因為做慣夜貓子,十時半的課往往十一時半才入課室,同學都為我捏把汗,因為據說老師會用最嚴厲的眼神瞪著遲到者。也許我睡眼惺忪,對此倒沒多大感覺,但每次坐下沒多久就得下課,時間確是過得特別快。那門課的小組導修,由小思親自帶,在聯合書院上。我們跟著她,一篇一篇,從周作人、豐子愷讀到許地山和梁遇春。我是「問題」青年,有時下課,還會纏著老師在課室外大草坪散一會步,甚至在黃昏中陪她步行回馮景禧樓中文系。那些時光,現在回想,都是金色的。

小思是新亞人,而且恐怕是新亞書院校史上,最為堅定非入新亞不可的學生。1960年報讀大學時,小思將六個志願全部清一色填上新亞書院,因為她要做唐君毅先生的學生。唐先生是當代新儒家代表人物,新亞哲學系創辦人。據小思自述,她讀初中三年級時,生命陷於困頓危難之境,但在偶讀唐先生的《人生之體驗》後,大受啟發,竟「撥開雲霧,得睹天清地寧」,因此決心追隨。小思得償所願,無論是在新亞四年還是其後的人生道路,皆深受唐先生影響。

我上世紀九十年代入新亞,對於什麼是新亞精神,不甚了了,甚至還在圓形廣場寫過大字報,嘲諷那是陳舊腐朽之物。直到後來,我才漸漸明白,所謂精神,不在紙堆文物,而在活著的人身上。小思就是用她一生的言行,活出一種新亞人的格調,讓我們這些後輩耳濡目染,慢慢知道人原來可以這樣活,也值得這樣活,並明白《新亞學規》第一條所說的「求學與作人,貴能齊頭並進,更貴能融通合一」的道理。唐先生1978年逝世,小思寫了一篇很短的悼念文字,結句是「老師,請放心,您的學生願永遠承擔這種悲痛!」坦然承擔悲痛且願意永不放下,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懷?!

2002年4月19日,老師在中大上最後一課。我後來在香港電台拍的一個電視特輯中看到,那天課到尾聲,老師說:「我昨晚一夜未眠,因為我真的好喜歡教書。」語未畢,人哽咽,數十年教書生涯劃上句號。小思是作家,是學術研究員,但她最珍惜的身份,是教師。那年九月,我從英國回到中大任教,第一課也是在聯合書院上。站在講臺上,看著台下一張一張年輕的臉,我開始明白,什麼是薪火相傳。

2012年秋天,我為中大籌辦第一屆博群書節,主題是「燃起那一路的燈」。我們從校友處募得逾萬冊舊書,免費送給中大同學。小思不僅捐了書,還特別回到邵逸夫堂,和數百師生夜話,分享多年淘書心得。香港的愛書人都知道,小思堪稱書界最癡狂的「拾書者」,終年流連大大小小舊書店,搜集香港不同時期的書籍文獻,趁在一切尚未消失之前為香港文學研究保存多一點點原始資料。小思退休後,更將畢生所藏數萬件資料慨捐中文大學圖書館,成立「香港文學檔案」。她當時引用了弘一法師幾句詩來表達她的心願:「我到為植種,我行花未開。豈無佳色在,留待後人來。」還記得當晚夜話開始前,全場掌聲響起,小思向大家鞠躬,輕輕說了句「我回來了」,眼中有淚光。而我做夢也沒想過,二十年後,我會有機會在我的學生面前,和我的老師燈下夜談,細說種種讀書舊事。

去年10月11日,香港處於最為驚心動魄的時候,小思在《明報》副刊專欄寫下最後一篇文章,以〈浴火鳳凰〉為題,裡面說到:「我病了三個星期,沒想到會遇上令人身心俱傷的事件。在嗅覺味覺全失的病態中,方知平常習以有之的感覺失去的難受。自由,也只有失去才知道寶貴。」再後來,十二月金鐘清場後,我收到老師電郵:「清場那天,我目睹你在隊伍中,心裡百般滋味,深知你日後歷練之路長且艱難。本想立刻電郵給你,可是不知從何說起。這運動以後,香港身世已急轉彎,必須用新的方法策略應變。」

早兩星期,我打電話給老師,老師問,找我什麼事啊。我支吾了一會,說,恭喜你的書《香港文化眾聲道》得了今年的「香港書獎」啊。老師不禁失笑,說,這算得什麼啊。我掛上電話,心裡真想和她說,我的《政治的道德》也得了獎啊,而重點不在於你得了獎,也不在於我得了獎,而在於我們一起得了獎啊。

其實什麼也不用說,一如當春風吹過,萬物沐浴其中,自會生機勃勃,綠滿人間。

刊《明報周刊》第2438期,此為完整版。相片:朝雲

周保松臉書專頁二O一五年八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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