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5日 星期四

許定銘:林樹勛和他的解畫戲橋

林樹勛、劉以鬯夫婦、羅琅(林翠芬攝)

對一般讀者來說,《香港文學作品欣賞筆記》(香港科華圖書出版公司,2015)的作者林樹勛,是個陌生的名字;從書的內容看,很可能有些人會以為他是新晉的學院派年輕人。其實不然,林樹勛是土生土長,沉睡了幾十年的醒獅,是從古墓派出來的高手。

二OO六年間,海辛(1930~2011)帶了位與他年紀相若的老人,參加鑪峰雅集聚會。海辛介紹說,林樹勛是他一九五O年代初期的文友,散文寫得相當出色,用筆名「林真」發表作品,由於他當年住在赤柱,於是我們稱他為「赤柱林真」,以區別相學家林真。事實上,他用林真發表作品時,李國柱還未用「林真」這個筆名,很可能他還未開始寫作呢,如果大家有機會在一九五O年代初期的文藝雜誌上讀到林真的作品,切勿張冠李戴,以為是李國柱寫的,那肯定是林樹勛的少作。

林樹勛年輕時嚮往祖國的富庶,中學畢業後即回國升學,先後在廣州師專和華南師範學院修讀中國語言文學,期望能為䢖設祖國盡一分力。大學畢業後他留在內地當教師作育英才,經歷大躍進、三反五反和文化大革命,到一九七O年代才回到香港經商。

林樹勛退休之後曾自學進修優生學,探索太陽黑子對人類壽命和智力的影響,還在相關雜誌發表過多篇論文。有一次進行人類壽命統計的研究時,廢寢忘餐至深夜仍不肯歇息,忽地靈機一動,攜了電筒紙筆,匆匆趕到附近的墳場去,用電筒照看墓碑上死者的生卒年份,以記錄墳場上死者的壽數,作為統計數據,用作分析研究。他不辭勞苦,逐塊墓碑抄錄,直到東方微白,天色仍矇矇之際,行山的人們從墓地的小徑上山散步,辛勞一整夜,頭髮蓬鬆的林樹勛從墓畔緩緩的抬起頭來,笑笑口向他們招呼早晨,可是行人個個都不回應,急急腳疾步離開。林樹勛回心一想,啞然失笑,大概人家以為他是……。從這件事可見林樹勛做事認真,投入工作而忘我,不然他絕不會三更半夜跑到墳場去抄錄。

還有一件事可說明他尋根究底,絕不鬆懈且認真的精神:二O一一年,海辛忽地病逝,他的家人非常低調,既不設靈,也不通知文友,我在懷念海辛的〈海辛的點點滴滴〉中說:

我真不敢相信,一個生活有規律,無病無痛,天天練氣功的老人說走就走,人生之無常竟至此!我時常都懷疑這不是事實,總希望某次「鑪峰雅集」時,海辛會闊步快速走來,笑嘻嘻的跟我們打招呼……。

事實上大家都不相信、不希望海辛突然離去,卻又無可奈何,只有林樹勛不服氣,他跑到生死註冊處去,付錢查冊,終於証明海辛是真正因急病去世了!

林樹勛到「鑪峰雅集」聚會後,見我們經常談文說藝,常分發剛發表的作品請文友指正,剌激起數十年來一直埋藏於心底的創作慾,他便提起筆來,為《城市文藝》、《文學研究》等幾份文學雜誌撰稿,精采的文學作品欣賞一篇接一篇面世,幾年後終於結集成《香港文學作品欣賞筆記》。

這本近十萬字的筆記本,集中欣賞香港着名作家劉以鬯、絲韋、司馬長風、高旅、西西、董橋、小思、劉紹銘、林蔭……等十多位的傑作。在他細心閱讀,詳細分析,尋根究底忖度出作者的心意以後,便化諸文字。在每項詳盡的分析之後,他往往用數行或幾句粗黑體文字總結,鮮明而突出,讓人一讀即深刻記住,尤其適合雜念甚多的青少年朋友,而這正是林先生從事中學教學數十年的出色手法,領導他們一齊欣賞。

集中二十多篇文章中,最深入且出色的,是分析劉以鬯的〈對倒〉,他先後以〈蝦餃燒賣與春卷與芋角與粉果與叉燒包〉、〈《對倒》的語言生動美〉、〈我看見了意識流動〉和〈深遠明亮的思想性〉來評析〈對倒〉,指出〈蝦餃燒賣與春卷與芋角與粉果與叉燒包〉「是一串露珠晶瑩的語言蓓蕾,吐着語言的鮮明之美,吐着語言的人物個性之美,尤其是吐着勃勃生機的語言創新的藝術之美」;同時又讚美它把「抽象理念原有的動態內涵活化,體現為具有生動之美的語言」;說〈對倒〉是意識流的佳作,是「一個小小的藝術寶庫,每次閱讀都有所收穫」;還說「揭示相連兩代人兩個心理世界動向的本然對倒現象,預警其在相連兩代人各種人際關係中隱伏的危險性,是《對倒》的核心思想」。並指出「對倒」應讀作「對到」而非「對島」……。林樹勛用萬多字去探討《對倒》,是我讀過最深入、最突出的論文。

除了劉以鬯,他還很欣賞林蔭(1936~2011)晚年的幾部長篇代表作,寫了〈《九龍城寨煙雲》人物形象的藝術美〉、〈《日落調景嶺》的人性藝術美〉和〈歷史寫成的問號和感嘆號〉三篇論文,說《九龍城寨煙雲》具「語言個性美」、「心理透明美」和「肖像傳神美」;說《日落調景嶺》「給人一個無邊的感覺世界,給人感性美的藝術享受」;還說《硝煙歲月》和《日落調景嶺》這兩部有關連的傳奇巨著:

劃破一九四五年至一九九四年的歷史長空,照亮了一個由歷史自己寫成的血淋淋的問號,和一個同樣也是由歷史自己寫成的鋼鐵般的感嘆號。

林樹勛寫這幾篇論文時,林蔭仍在世,讀了非常高興,說林樹勛直看到他的心坎裏去!

《香港文學作品欣賞筆記》有個副題〈獻給愛學寫作的青少年朋友〉,林樹勛在〈獻詞〉裏說:

這本筆記,是我從欣賞過程中學習寫作的記錄,是寓學習寫作於欣賞的筆記……在水裏學游泳,是最實際的學泳之道。從欣賞優秀作品入手,走進優秀作品裏頭學寫作,對青少年朋友來說,是個好辦法,懂得欣賞,才懂得寫作……(頁11)

其實這些文章,理應稱之為「導讀」,不過,我讀着、讀着,卻有個有趣的想法:

幾十年前初看電影是默片時代,沒有聲音及字幕說明,銀幕中人物對話和情景,齋看很難明白。戲院方面為了討好觀眾,便印了「戲橋」和「解畫」協助觀眾看電影。「戲橋」是張A4般大小的印刷品,廣告以外,有「本事」敍述電影故事內容和對電影的吹捧文字,觀眾進場前看了,對電影情節有了個概括,看起來就容易跟進。其時的戲院內,靠側面的牆壁總有條簡陋的鐵梯,直上半空中有僅供一人容身的小台。電影放映前,「解畫佬」先爬上小台上,用揚聲筒配合電影情節,急促地敍述跳接的畫面,事之謂「解畫」。一個成功的「解畫佬」,只要事先多看幾場電影,把情節牢記,憑舌燦蓮花,加上爆肚,往往可令觀眾滿意,而與劇中人同悲同喜。

然而,要達到像林樹勛如此優秀評述的文章,絕非像「解畫佬」的多讀幾遍即能評說,就算加上「戲橋」,雙劍合璧也難說出其精髓之所在,必須肚內學富五車,目光如炬,評說起來才能得心應手,讀者才能有所得益!

筆者是年逾古稀的老傢伙,喜欣懷舊,用「戲橋」加「解畫」來代替「導讀」,雖然不倫不類,卻是古味十足,想來比我年長十多歲的林樹勛應不以為忤,還望他繼續坐到電腦前,的的篤篤,為我們打出更好的傑作!

──2016年6月
  8月刊於《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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