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5日 星期二

路雅:黃展驥小輯

路雅:謬誤與詭辯

黃展驥的蝸牛叢書(網上圖片)

追思會紀念冊

黃展驥2014年12月去世。2015年4月一班好友想為他開追思會,黃錦滿想起我那使用率不高的私竇,問可否借來一用?

我不善於拒人,何況是黃展驥?也找不到理由推搪。

很多年前,記得遇過一個保險業的高層向我表示,如果我願意作業餘從業員,保證有豐厚收入,不知他看中我甚麼?直到今天我仍認為生意都是靠運氣而來,我數口不精,別無強項。

幾十年過去才恍然大悟,為甚麼當年那保險業高層看中我,原來生意的促成,雙方利益固然重要,更重要是買東西的人為甚麼要向您買?因為選擇權始終在他手,便宜沒保障大家都知,所以態度和服務才是關鍵,就是那一點點便構成交易。

我沒有欠黃展驥,而且今次借出去是辦他的追思會,但我還是想也不想,把地方借出去!

原因是性格改不了。

女人最小心眼,每次把地方借出,老婆就跟我說:租給製作公司拍廣告,兩小時起計,最少也收$1500一小時,冷氣也要成本的你知道嗎?

我認識黃展驥是在北角和富道的大同印務公司,依稀記得那高高瘦瘦的何老闆。我的散文集「但雲是沉默的」交給他承印,正遇上黃展驥埋頭校他的「謬誤與詭辯」,不知道那時是二教或三教?

校對是客人份內工作,我這人沒耐性,散文集校多兩次便放棄一字不錯的概念,因為鉛字粒很有性格,對着「此起彼落」人性化工作,我很快便簽OK付梓,書出版了幾個月黃展驥的書才出現,不是他執着而是我馬虎。

第二次遇到黃展驥是在藍馬印務公司,那時我們已從昌業大廈搬了去登龍街,他上來找麥釗⋯⋯

去了登龍街後,位置一樓的大門永遠打開,每天出出入入客人不同,主要是學界和文化人,人多了索性不關門;自始黃展驥成了我們常客。

他是學者,不像我只識塗鴉寫幾行三腳貓新詩。好歹是台灣殷海光弟子,名字響噹噹,他送了剛出版的「謬誤與詭辯」給我,拿回家端着看,翻了十頁八頁,覺得他不簡單,只是不明白大學為甚麼不雇用他?

那時人說香港是文化沙漠,我反倒覺得七十年代捲起前所未有文化熱潮,我們聽歐西流行曲,看意大利藝術電影,談普普藝術,我開始認識亨利摩爾、文樓和張義,還有劉國松、王無邪,特別喜歡吳冠中的水鄉⋯⋯

那個年代物資沒有現在那麽豐富,但不缺乏,也珍惜擁有的一切!一個多士爐壞了會拿去修理,不知那時開始,壞了就換,現在更浪費,出了新款便買,舊物隨便棄之。

六、七十年代香港只得兩所大學,缺乏師資,我們連中小學教師也不夠,所以政府開辦了葛亮洪師範學院,培訓大量老師,沒錢建校就在天台辦學。

像黃展驥這樣優秀的學者,因為不善埋堆,所以一直都找不到長工,只能偶爾代課。

「他與太太一起在深圳居住,任教於深圳大學。」黃錦滿對我說,我惘然凝睛,想起煙茫往事,其實自七十年代初離開藍馬之後一直沒與他往來,他究竟在内地執教多久?十年?二十年?

世事都是這樣那樣,過去了回看,甚麼是滄海遺珠?甚麼是懷才不遇?更多是漏網之魚,無論得失成敗,還不是黃土一坯?

「來追思會悼念的,都是他的好友,當然,還有幾個是他深圳的得意門生⋯⋯」

「他這個人骨頭硬。」

「太太年紀大,不知是否憶夫心切,有點思覺失調。」

我想麥釗比他先行,不然也會來送別。

「展驥在國內的學生和學者朋友較多,《邏輯》在港沒多少人注重,大家都以立場行先!知音、共鳴者更少。他在深圳生活近二十年了!」黃錦滿喃喃細語。

那個保險業高層不能把我說服當兼職經紀,不是我對自己無信心,乃是對專注的執着。我不是那類可以身兼數職的人,只想專心做好印刷。

麥釗是末代最窮的小孟嘗,身邊永遠都有三幾個朋友,那一點點亮光便顯出他與衆不同,對朋友重情,會不會就是他生前最大的弱點?

黃展驥呢,還記得他在大同印務校對咬着筆竿的樣子,忘我的沈思側影,誰說不是俗世清流的謬誤?

2020/9/13

邱立本:黃展驥,讓賽先生與德先生聯手

殷海光的香港弟子黃展驥,2014年12月19日在深圳病逝,享年八十歲。他是一位邏輯學家,鍥而不捨地研究思想的方法,繼承了自由主義先驅殷海光的求真精神,在思想的領域折射一個時代的印記。

原籍廣東的黃展驥,在香港成長,畢業於香港華仁書院,六十年代負笈台灣,在台大哲學系師從殷海光教授。那是白色恐怖的年代,反對黨和自由派的知識分子都受到無情的鎮壓。殷海光這一位哲學系老師,除了教學之外,也是胡適與雷震所主辦的《自由中國》半月刊的主要寫手,他寫出一個自由民主信仰者的心聲,要用思想方法的分析,指出政治教條的謬誤。

殷海光寫的《怎樣判別是非》《邏輯新引》《思想與方法》對台灣社會影響很大,間接地顛覆了國民黨政府當時厲行的“主義、領袖、國家”的論述。殷海光在教室內外,都對黃展驥帶來極大的影響,讓他發現哲學的研究,不僅是研究室的學問,還要緊密地與現實生活聯繫起來,反映這個時代的最新需求與變革。

如果説在台灣反對白色恐怖是對一個“香港仔”當頭棒喝(Epiphany)的經驗,黃展驥在邏輯研究上則是一場馬拉松賽跑。他七十年代回到香港,在中文大學聯合書院和崇基學院任教,不斷在校園內外推動邏輯思考,出版了《謬誤與詭辯》《思想的方法》《思考的藝術》《自由的邏輯》《中庸與詭辯》等書。八十年代他在中國大陸推動邏輯研究,也在學術界內外,產生了微妙的影響。

因為這和中國改革開放的浪潮,意外地契合。邏輯的研究,對於任何的意識形態和政治的教條,都有一種“祛魅”(Disenchantment)的作用,那些自我膨脹的口號,都要面對邏輯研究的檢驗;那些錯誤的類比,訴諸權威與感情和不相干的謬誤,都是殷海光所痛恨的,也是黃展驥所不斷深入分析的。

但殷海光在黃展驥身上所留下的另一個烙印,則是對中國命運的承擔。黃展驥雖然是香港“番書仔”(英文書院學生)出身,在天主教耶穌會的華仁書院畢業,熟讀英文的典籍,可以用漂亮的英文寫學術論文,但他不是香港那些“唯英美是從”的崇洋之輩。恰恰相反,他對西方社會的不少價值,都提出反思,並且作出深刻的批判。殷海光去世前兩年所著的《中國文化的展望》,對黃展驥帶來衝擊,在中華文化的研究上,找到中國復興的契機。

2009年12月5日,殷海光高足香港著名邏輯學家黃展驥教授,在紀念殷海光先生90週年學術研討會上講話。

因而黃展驥對中國人的光榮與夢想,和他的老師殷海光都是一樣的。中國人歷盡劫波,對於中華民族的復興,都有強烈的憂患意識,也絕對反對香港在迴歸前後掀起的“殖民鄉愁”,力抗那些“戀殖”與“港獨”的暗流。他以自己是中國人為榮,並且從香港搬到深圳,在改革前沿的城市,目睹中國近三十年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黃展驥投身於中國思想界的邏輯學研究中,也身體力行,與中國大陸學者有很多合作,將邏輯學的研究提升至新的台階。他在兩岸三地的生活與研究經驗,讓他更能體會中華民族的發展,不能繞過賽先生和德先生的訴求,而賽先生的科學精神,也不能只是停留在純科學的研究上,而是要延伸到人間,延伸為社會上追求客觀與容忍的精神,在自由民主法治的機制與氛圍中,建立一個合理與和諧的人際關係。邏輯的研究,也是和賽先生與德先生手牽手,走向神州大地的康莊大道。

作者:邱立本,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亞洲週刊總編輯。

微文庫2018年9月2日)

黃仲鳴:謬誤黃

■黃展驥太太和好友編輯的追思集。 作者提供

黃展驥是香港有數的邏輯學家,二O一四年十二月十九日於深圳病逝。直到三個月之後,經黃錦滿相告,才知這噩耗;前塵往事,頓漫腦海,不禁悵然。其妻和一班好友特在港搞了個追思會,要我寫篇東西來紀念他。

時當學期末,教務繁忙,實在抽不出時間。黃錦滿說算了,你來追思會講一講他早年的事跡吧。

四月二十五日,仍須為學生補課,下午匆匆趕到現場,已有不少人上台追懷一番了。黃展驥六十年代由台回港後,吊兒郎當,也沒有甚麼正職,只在香港大學校外課程講授「思想方法」,和在一些大專院校打散工。他是台大哲學系殷海光的學生。其時我和一班少年朋友在灣仔道開了一家書店,專售舊書。黃展驥常來小坐閒談,就此相識;他說的談的,都是邏輯和謬誤。當年的學術風氣,勁吹「殷海光風」,我也在感染下,看了不少邏輯書,也涉獵了中國名學、印度因明學。記得在《天天日報》的「天天評論」,也以所謂因明學來作為武器,和人大打筆仗。

黃展驥比我大十餘歲,但外表看來一點不像「大叔」,樸素無華,沒老氣橫秋相,與我們稱兄道弟。他開口不是「謬誤」就是「詭辯」,於是我們為他起了個綽號「謬誤黃」。一見他由對面馬路走過來,我們便說:「謬誤黃來了!」謬誤黃很少光顧我們的書店,我們也不用他光顧,任他打書釘;生意不忙的時候,聽他閒談確如沐春風。有次講起我三歲即認得車馬炮士象將等字,小學已殺敗不少同窗時,他登時手癢,一拉便拉我到店後鏖戰,要驗證我是否吹牛。

結果,他是「謬誤無敵」、「邏輯稱王」,卻摸不透「象棋邏輯」,一交鋒便兵敗如山倒。自此,他對我只談「謬誤」,不談棋術。

黃展驥是世家子弟,卻無富子驕氣。記得有次,書店另一股東盧蒼與我應邀上他半山之家。其時,我一貧如洗,見此豪宅架勢,登時自慚形穢;安慰的是,展驥與我衣着,同是丐幫的淨衣派,並無階級矛盾。

一九六九年,殷海光病逝,黃展驥與羅業宏、林悅恒等殷派弟子,要編印一部《殷海光近作選》,加編一個「殷海光近作編目」。於是,黃錦滿糾同我與麥釗,去友聯研究所分頭翻書找刊抄錄,在極短時間編成;這自是錯漏了不少。可惜其後無人繼吾等之志,好好編一個完整的「殷海光著作年表」出來。

闊別這麼多年,不聞黃展驥的動向,想不到他在內地邏輯界打響名堂,弟子眾多,論文逾二百篇,成書也不少,擲地有聲。回想當年,他滿口「謬誤」之後寫成的《謬誤與詭辯》,在我們書局賣個滿堂紅呢。彈指間,江湖弟子老,展驥走了,比他後生的麥釗也走了。嗚呼!

文匯報2015年5月5日)

黃仲鳴:黃展驥的「謬誤」

■這部非流行書,當年甚暢銷。作者提供圖片 

在學校的圖書館,偶睹黃展驥的《謬誤與詭辯》(蝸牛叢書,一九七一年十月第二版),恍見故人,不禁大喜。這書初版於一九七一年二月,短短數月,千本售罄,再印一千一百本。非流行書有此成績,可謂暢銷矣。黃展驥曾贈予乙本,可惜歷次搬家,書山又高又亂,竟不復尋了。

一九六O年代末,我與一班少年朋友在灣仔道開了一家舊書店。平日往來,多無白丁。黃展驥那時剛由台灣讀書回來,師從殷海光教授。日常所談,盡是邏輯。記憶中,黃展驥的師兄弟羅業宏亦間中來晤,只沒黃展驥來得那麼勤。據云他倆正秉承殷師的教導,從事「謬誤」的研究。黃展驥也滿嘴「謬誤」,我們遂戲呼他為「謬誤黃」。

「謬誤黃」思想清晰,談問題、說文字,常以「謬誤」來作為武器,若與他辯駁,每被他抓著辮子不放。有了這套思想方法,我們俱不是他的對手,加上其時年輕識淺,被他詰難駁倒,真個是「又愛又恨」。終於,他的《謬誤與詭辯》出台了,放在書店推銷,購者居然不少,那時我們認為是「殷海光效應」,也沒深讀。

今番重遇,黃展驥與羅業宏亦因書店倒閉而失去聯絡。這麼多年,料想人亦白頭,不知是否仍繼續「謬誤」下去?在這言語虛假、詭辯的時代,黃展驥的邏輯思想方法,正好有用武的一天。可是,人何去?他是否有弟子承其衣缽?

在「序」中,黃展驥強調,「本書題材是思想方法,旨在理清語意混淆和判別真假對錯,並不替任何思想內容,例如政治主張、宗教理論……等說話。」不錯,思想方法能「養成精密的分析批評能力,就較易防範形形色色的虛偽宣傳及似是而非的流行見解,又較易吸收和了解各門學問知識」。從教這麼多年,深感學子無論說話、行文都缺邏輯,犯了謬誤也不自知;而一眾政客,亦利用這些邏輯陷阱、謬誤陷阱,來愚弄大眾,鼓動大眾。

書中有篇〈建立評論的最低標準〉,是和羅業宏的合著,列舉了四十四種謬誤,行文淺易,例子簡明,讀之得益不少。例如《論語》有句:「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書中指為一詞多義的謬誤:

「一般詞語有不只一種的意義。一個人使用詞語的時候,如果當時的情況和文中的脈絡都沒有提示出他究竟用該詞的的哪一種意義,以致該詞所在的那個語句表達了兩個或多個不同的命題,就犯了這種謬誤。」

不過,黃展驥其後在〈以情害意〉的篇章中,又列舉不少古代的例子,如「孔子否定懷居之士為士,墨子否定殺盜為殺人,孟子否定武王伐紂為弒君」,這是否「以情害意」?值得我們深思。但在邏輯層面上,黃展驥的提出卻有其灼見焉。

無論如何,這書令我們眼界大開,明白、知道了謬誤確存於我們周圍,不可不察。

文匯報2013年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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