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7日 星期四

蕭永龍:劉以鬯的三毫子小說與再創作

上個世紀五〇年代香港,娛樂方式匱乏,現今每家必有的電視機,也要到七十年代才開始普及,書籍也就成了大眾消遣娛樂的主要來源,由是催生了一系列通俗小說的出版,這些書,通常薄薄一冊,十來頁,或八開或十六開,由於售價廉宜,均以港幣三角出售,故今統稱這系列小說為「三毫子小說」(粵語三角即三毫),直到六十年代初,作為龍頭老大的「環球小說叢」,在出版該係列的最後一期《一束金髮》後,一躍將開本從十六開換做三十二開,並易名作「環球文庫」,售價也從原先的三角改作四角,成了「四毫子小說」。

這系列小說,當年閱畢則棄,直至近年始為學者所重視,探討其與冷戰時代美元文化的關係,也作為研究香江本土新舊思想交錯下的都市面貌,但更重要的是,這系列小說中,蘊含不少香港名家著作,如「四毫子小說」中就包括西西的《東城故事》,蔡浩泉的《天邊一朵雲》、《咖啡或茶》,亦舒的《黃衣女孩》、《情結》,蔡炎培的《日落的玫瑰》、《萊茵夜喚》等,為探討他們早期作品風格的難得資料。與「四毫子小說」一樣,「三毫子小說」也收錄不少名作家的早期作品,其中被稱作「香港文學泰斗」的劉以鬯即是其中之一。

就筆者所見,劉以鬯的「三毫子小說」包括《星加坡故事》、《椰樹下之慾》、《藍色星期六》及《蠱姬》,這四部中篇小說均隸屬虹霓出版社的《小說報》,該報八開大小,外型與報紙相似,所標榜為「一份報紙的價錢•一本名作家的小說」,也確如其說,除劉以鬯外,尚有南宮搏、俊人、上官寶倫、易君左、歐陽天等名家。劉氏的這些小說,大部分是他自南洋回港後所撰,其中《星加坡故事》及《椰樹下之慾》飽含南洋風情,並曾由香港鼎足出版社重新出版成冊,有趣的是,《椰樹下之慾》重印時,捨棄原先通俗的書名,改作更有文學氣息的《蕉風椰雨》。

對比《椰樹下之慾》與《蕉風椰雨》內文,可知全書內容相同,雖略有小改,但都是些遣詞用字的部分,如原版的「贖藥」改作「配藥」,「頭有些囁嚅」修作「頭有些暈眩」,但其中有段刪改頗值得玩味,在《椰樹下之慾》,對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花蒂瑪是這樣形容的,「花蒂瑪有一對漂亮的大眼睛,一張兩角微向上翹的小嘴,一個正發育中腫得高高的胸脯。說話時,剛開口即帶點羞怯微笑,一種關不住青春秘密喜悅的微笑」,到了《蕉風椰雨》,則將「一個正發育中腫得高高的胸脯」給刪去,加上書中收錄了原版幾乎所有的插圖,卻不收《椰樹下之慾》花蒂瑪那烈焰紅唇,妖艷倚靠在椰樹下的封面,以及後封她墊腳親吻亞扁的場景,故推斷劉以鬯很可能在重版前,順過原稿,希望讀者視此小說為發生在椰風蕉林間的悲慘愛情故事,而不是往原書名中的情「慾」靠攏,故這段香艷的描述自要刪除,以營造出花蒂瑪鄰家少女初長成的青澀形象。

雖然從一九五八年《椰樹下之慾》到一九六一年的《蕉風椰雨》,內容上並未進行改寫,但值得注意的是,隔年在《南國電影》上連載的〈熱帶風雨〉,卻無論是背景架構、創作原型、內容、人物、故事設定等面向,均與《椰樹下之慾》前半段,有著千絲萬縷的相似,儼然是劉以鬯對自身《椰樹下之慾》的再創作。事實上,這樣的例子並非首見,早在一九五一年出版的《天堂與地獄》,所錄數千字的短篇小說〈花魂〉就以增補改寫的方式併入七年後近五萬字的《藍色星期六》中。

〈花魂〉所載為令狐屏到快活谷賭馬偶遇夏莓仙的故事,她是一個「衣飾華麗的女人,約莫二十歲,穿著一件藍色的旗袍,藍色的扣子,頭上還插了一朵藍色的花」,離奇的是,這名女士每次托主人公買馬贏得的彩金,概不領取,神秘消失,勾起讀者的好奇,難道這個世界真的有「買中馬票而不願領受彩金的人」?尋覓幾個星期後,令狐屏總算在馬場重遇夏莓仙,並立馬寫了支票給她,然而她卻把支票撕得粉碎,悻悻而去,無奈之下,令狐屏只能附上卡片,讓她要領回彩金時聯繫。三天後,令狐屏收到電話,請他把彩金送到住所,結果啟門的竟是一老人家,領著他去到夏莓仙的墳墓,自言自語道「這位美麗的小姐,年紀輕輕就自盡了」,原來夏莓仙在馬場輸了很多錢,輸到丈夫都破產,最終自殺身亡。而作者也嘗試為這段不可思議的靈異故事,補上合理解釋,只聽那老人家說,她丈夫「面貌倒長得跟先生很像」,留下令狐屏發愣,「望望墓,墓頂有一堆藍色的花朵」。

如果說一篇小說的誕生,意味作者創造一虛構世界,那麼《藍色星期六》,無疑經由作者對故事的二次創作,產生了另一平行宇宙,雖然它幾乎挪用了〈花魂〉中的所有文字,主人公卻不再是令狐屏,而是身為作家編輯的新主人公——「我」,乃至在現實世界裡由作家劉以鬯撰寫的〈花魂〉,也成了故事中「我」四年前給一家報館副刊發表的小說。劉以鬯在故事裡巧妙融入自身經歷,因此故事中的主人公「我」是作家編輯,四年前曾到星加坡某報館工作,而這部《藍色星期六》也是「我」在主編要求下所寫,乃至化身「我」在故事里,自嘲〈花魂〉這篇小說「過分蹊蹺」,在回憶這段奇遇時,往往是「用一種懷疑的態度」,整部小說虛虛實實,讓讀者分不清真實與虛幻的界限,因此在轉換夏莓仙身份,把她從〈花魂〉中的鬼魂,轉化成在《藍色星期六》因怕丈夫怪罪其賭馬敗光家產,而偽造墳墓假死的女賭徒;不領取彩金,主要為了贖罪,因「我」長得像她的丈夫;讓這段綺麗的鬼故事,變動成寫實的社會故事時,也不覺得唐突,內容的虛實並存,正好搭配這奇特的故事。

《藍色星期六》雖幾乎挪用了〈花魂〉中的所有文字,但因其作為「娛人小說」的特性,使它與〈花魂〉所表現的性質不同,文字的使用也相對〈花魂〉來得淺白,如開頭描述令狐屏的心境上,說「這一天他的運氣很壞。從第一場到第九場,沒有一場壓中。錢都輸盡了,心像上了鎖,說是悶,倒也有點焦急」,在《藍色星期六》,則直接了當地說「這一天我的運氣特別壞,從第一場到第九場,全部落空」,類似的例子尚有幾例,就不一一細表了。另有意思的是,文中夏莓仙墓碑刻立的時間也進行了更動,在〈花魂〉中是「一九四八年一月六日立」,到了《藍色星期六》卻成了「一九五一年一月六日立」,要知道一九五一年正是收錄〈花魂〉的短篇小說集《天堂與地獄》出版的年份,劉以鬯在文中更改夏莓仙墓碑刻立時間,是否意味著舊有夏莓仙及〈花魂〉故事的消亡,在原有內容的二次創作下,誕生了女賭徒身份的新夏莓仙及新故事的《藍色星期六》。

如果說《藍色星期六》是在保有〈花魂〉舊有文字下,借尸還魂,經由再創作而誕生的新故事;那麼上文提及的〈熱帶風雨〉則是在近乎保留《椰樹下之慾》的故事框架下,以嶄新文字撰寫的二次創作。《椰樹下之慾》描述的是華裔棄嬰花蒂瑪在十八歲時,邂逅椰樹下的男子亞扁,暗生情愫,卻因收養她的馬來夫婦,經不住吉埃店頭家追債(不然就送去吃烏頭飯),加上聘金的誘惑,將其許配給了相貌醜陋的乃豬,卻想不到亞扁竟是他的表弟,婚後兩人禁不住誘惑幽會,最終釀成兩死一傷的悲劇。如果我們把《椰樹下之慾》與〈熱帶風雨〉仔細對看,能發現兩者相對應的部分甚多,如故事中的背景同樣發生在南洋的甘榜,內裡的人物——蘇里瑪對應著花蒂瑪,「我」則是亞扁,至於娶蘇里瑪的鴨都漢密,與乃豬一樣是財富的象征,同樣帶有某方面的缺陷,乃豬是醜,鴨都漢密是年老。而蘇里瑪與花蒂瑪父親同樣是窮苦人,以掠蝦為業,欠了頭家一筆債款,不還錢則會被「馬打」拉人,迫於無奈只能把女兒嫁出,無形中都反映了五〇年代間,馬來甘榜低下階層的悲哀。

除此之外,内文情節也有相似之處,如蘇里瑪與故事中的主人公暗生情愫後,同樣因大雨傾盆躲入屋中獨處而確認愛意;同樣在睡夢里,夢囈著愛人的名字;甚至在婚禮上,蘇里瑪也與花蒂瑪一樣,因看到自己的愛人在場,而暈眩過去。雖然〈熱帶風雨〉的結局與《椰樹下之慾》略顯不同,但兩者均是悲劇收場,蘇里瑪在逃出婚宴後,來到之前她與主人公獨處的破石屋中,要主人公把她帶離此地,卻被他以不肯觸犯法律為由所拒絕,最終在徹悟所託非人後,逃竄進大芭,大芭裡盡是毒蛇猛獸,雖然劉以鬯並未言明蘇里瑪的結局,但佐以結尾林間飛出的老鷹,「嘴上還咬著染血的肉塊」,可知蘇里瑪兇多吉少,與花蒂瑪的悲慘結局一樣,最終落得身死的下場。

據劉以鬯所述,「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我每天寫的專欄有十一二個」,而每個專欄大約「一千字左右。總字數達八千到一萬兩千字」(詳見《熱帶風雨》〈在酒樓與劉以鬯夫婦傾偈〉),在這麼龐大的文字量上,一個人的思緒自有其界限,劉以鬯唯有針對自身舊作進行二次創作,一者以保留原有文字並進行增補的方式發展成《藍色星期六》;另一則在保有原有故事框架下,重新撰寫成〈熱帶風雨〉。雖然這兩篇是經由再創作而成的小說,但內容絕不粗製濫造,並非只套個背景而已,正如《椰樹下之慾》及〈熱帶風雨〉,就摻雜了大量與南洋相關的詞語、習俗,甚至連馬來人結婚的傳統儀式,也描述得十分詳盡,如非用心探究,絕難寫得如此到位。有趣的是,或許是對南洋認知的神秘感,使《椰樹下之慾》乃至在三年後出版的專集《蕉風椰雨》都頗為暢銷,甚至讓盜版商看上,以夢真女士與林淑華的名義,「照搬煮碗」冒名出版《椰林戀》及《亂世風情》,成為香港人窺探南洋風情的一道窗口。而故事與它相近,但文學氣味濃厚的〈熱帶風雨〉,卻一直蒙塵,一直要到二零一零年,經由獲益出版社將劉以鬯在南洋所撰舊作整理出版成《熱帶風雨》,我們才有緣一窺全文,而書名以《熱帶風雨》為標,除了符合內裡所收錄的南洋短篇外,也說明了劉以鬯對此文的重視,值得劉迷細細品讀。

(《星洲日報》讀家版2020年9月15日,轉載自Teow Yonglong臉書2020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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