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影梨園都幾許,半隨海浪半爐香。
六月下旬與俞肇熊教授、沈西城先生餐聚,向沈先生詢及盧一方其人。沈先生說:「他也是上海人,本名盧溢芳,又名盧大方。我和他當年都是《大成》雜誌的撰稿者。」吾生也晚,於1980年代聽到潘秀瓊演唱的〈未識綺羅香〉,即驚豔於歌詞,並得知填詞者名為盧一方:
蓬門未識綺羅香,託良媒亦自傷
相依有弟妹,生小失爹娘
妝成誰惜嬌模樣
碧玉年華,芳春時節
空自迴腸
夢迴何處是家鄉?有浮雲掩月光
問誰憐弱質?幽怨託清商
舞衫歌扇增惆悵
隨處飄萍,頻年壓線
空自淒涼
此歌由梁樂音譜曲,原是1953年代香港遠東影業所拍攝《歌女紅菱豔》中的插曲,由屠光啟執導,鮑方、「一代妖姬」白光和歐陽莎菲主演,原唱者為白光,其後被不少歌手翻唱過。歌詞顯然取材於晚唐秦韜玉的〈貧女〉詩: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託良媒益自傷。
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詩中這位女子是一位刺繡女,因家境清寒,連終身大事都難有保障。到了北宋,晏幾道〈浣溪沙〉詞云:「日日雙眉鬥畫長。行雲飛絮共輕狂。不將心嫁冶遊郎。」反用秦韜玉詩,將「不把雙眉鬥畫長」脫換為「日日雙眉鬥畫長」,由繡女轉寫舞女。而盧一方的歌詞,則是一面使用秦詩字面、一面承襲晏詞意涵。歌詞中的這位歌女,因父母早亡而要撫養弟妹,不得不流落異鄉,在歌舞場營生,滿腹悽酸。不過,「壓金線」在秦詩中真講刺繡,在盧詞中則成為「作嫁衣」的借代語;正因如此,盧詞相對於同時期的其他歌詞而言,傳統文士氣息就更為濃郁了。
盧一方和陳蝶衣一樣,祖籍江浙、早年在上海灘從事紙媒工作、大陸易幟南下香港而從事填詞工作。除了《歌女紅菱豔》,盧氏還參與過《近水樓臺》(1952)、《一代歌后》(1955)等電影的製作,但如今最膾炙人口的歌詞只有〈綺羅香〉一曲而已。陳蝶衣年紀與盧氏相若,一生勤於筆耕;而年輩稍晚的海派文人馮鳳三,不僅以司徒明的筆名創作了不少時代曲歌詞(最著名的作品大概是〈今宵多珍重〉),且善於為西曲填寫中詞,如把“Mambo Italiano”改成〈叉燒包〉, “Jambalaya”變作〈小癩痲〉,“Seven Lonely Days”化做〈給我一個吻〉等,洋為中用、信手拈來。(黃霑《粤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粤究(1949-1997)》)不但如此,馮鳳三為了養家,替報刊所撰稿件每日萬字,由此亦可見其才華。當然,盧一方此時疏懶,大概也與他年事漸高、體弱多病有關。
盧一方原籍無錫梁溪,十四歲喪母後隨即失學。他愛好詩文而苦無師友,於是報名參加陳栩園(1879-1940)的國學函授班,成為「遙從弟子」。但直至三十歲以後,才正式結識陳栩園所遺子女陳定山、陳小翠。盧氏在《香港紀事詩.自序》中回憶:「余在二十歲左右,吟興甚豪,其後因生活所繫,成為職業報人,筆政既繁,吟興銳減……於是輟筆吟壇者,幾及廿載。」大概要到1940年代,盧氏才重拾吟事。
盧一方早年與另一位報人馮夢雲(1901-1943)合租一屋,劉半農(1891-1934)戲將他們的居室題名「非驢非馬之室」。意為盧少馬旁而不成驢、馮多兩點則並非馬也。據說盧一方是「初以落拓文人之姿態,遊戲於十里洋場之間」。 當時盧氏替小報供稿,為了尋找新奇素材,往往出入龍蛇混雜之所,而大世界遊樂場乃是他發跡之地。當時大世界內的共舞臺有十多個戲曲劇場、共六千多個座位,演出的戲曲劇種達幾十個,而以京劇最受歡迎。因此,藉藉無名而文筆佳勝的盧一方就成為了一個「捧角家」――為《大世界報》撰寫讚美戲劇名角的文章,以賺取稿費。此外,他又喜歡在大世界的的共和廳打詩謎條子――所謂詩謎條子,乃是指紙條上寫著謎語,用以猜測古詩成句,以賭勝敗。盧氏年少多才,有扎實的詩詞根柢,允稱創作詩謎的健將,因此外號「條子小盧」。
漫畫盧一方(董天野製畫)
名聲鵲起後,盧一方成為職業報人,先後主編《華美晚報》、《社會日報》、《福爾摩斯報》等小報,春風得意,被馮鳳三譽為「小型報壇的兩員大將」之一(另一位為唐雲旌,人稱唐大郎),1935年,有署名萬里者在《時代日報》發表〈盧溢芳與其太太〉一文,提及「溢芳每月的收入,約二百番左右,說起數目來,絕不能說少」,而「他每月的全部收入,有十分之八,是用在交結朋友,(包括男的女的。)和跳舞場裡的。」盧一方不僅因報務而出入舞榭歌臺,自己還與友人徐善宏創辦了高樂歌場,成為大股東,一手捧紅了蘭苓、鄭霞、歐陽莎菲等歌星。因此,以前稱他為「條子小盧」的此際也改口為「條子大王」、「歌場權威」了。對於盧氏的外表和個性,有署名史難安者於1946年在小報《吉普》上連載〈海派文壇一百O八將〉,描述如此:「先生之造形為矮胖身材,花旗橘臉孔,常著常青西裝,足登黑皮鞋,步履蹣跚,酷似大腹賈。」又說「先生為人急公好義,虛懷若谷」。 甚至還有人稱許其牌品:「勝負不現於詞色,一也;不喋喋煩言,二也;不怨牌尤人,三也。」 由牌品可知人品。如此看來,盧一方能在上海灘發家致富,除了才華,個性更是重要因素。
大陸易幟前夕,盧一方便已與香港結緣。據馮鳳三於1949年1月7日發表的〈羨慕盧一方〉所記:「一方兄今年四十好幾了,擁了兩位太太,子女一大群。」「(1948年)秋冬之交,一方忽發雅興,乃有香港之行。他赴港決不是逃難,也沒有像富豪一樣,帶了黃金美鈔港幣走。他之所以赴港,當然是另謀出路。據各方寫述,一方在港,舞會盛筵,常有芳跡,服用起居,亦頗登樣,優游快樂,得其所哉!」盧氏當時家用雖非拮据,但畢竟食指浩繁,因此要到香港拓展事業、交際應酬,故在這段時期往返於滬港兩地。直到1950年,局勢丕變,再度隻身赴港,一去不返。
盧一方著作
盧一方的文才,馮鳳三謂其「年未弱冠,詩文即斐然成章」,「詩才性靈潑辣,不及(唐)大郎兄,而對仗之工,措詞拈句之細膩熨帖,實較大郎為勝。」 史難安則稱許他「讀書之多,少壯派同文中當佔首席,即元老派中亦無與抗衡者」。 索居香港日久,盧一方囊中漸轉羞澀,遂在從商之餘,重拾故業,賣文為生。晚年,盧一方將報刊文章先後結集為《香港紀事詩.龍城詩話》(1977)及《上海灘憶舊錄》(1985),不僅文字可喜,更保存了不少史料掌故。
盧一方確切生卒年待考。生年方面,如前引馮鳳三1949年發表的文字謂其「四十好幾」,史難安於1946年文字中謂盧氏「四十轉彎」。再觀盧氏《香港紀事詩》中有〈得阿平近照〉一詩,作於1953年左右。詩云:「汝生墮地逾千日,我髮如霜近五旬。」自註云:「最小的兒子阿平,在我離家以後,始呱呱墮地,算來已經四歲了。」設盧氏此時虛歲五十九,生年當在1904年左右,可見與陳蝶衣、馮夢雲等同屬「清末一代」。至於盧氏卒年,則當在1985年《上海灘憶舊錄》出版以後,亦可算老壽。
雖然盧一方少年時代便開始吟詠,但1949年以前之詩作從未結集,僅散見於報刊。如1922年6月18日發表於《新世界》的兩首〈滿江紅〉詞,雖不無現代生活經驗的書寫,但畢竟接近廣告詞。較為可誦的有〈和文慧寄別韻〉:
秋風吹別緒,楊柳挹輕塵。
驪歌出遠道,天涯失知音。
流水亦有情,海水宜有濱。
踈林隔長嘆,日腳下白蘋。
白蘋日冥冥,何以訂來因?
青驄飛綠草,玉珮結紅巾。
全詩接近永明體,尤其是尾聯對仗,色澤明麗,直追齊梁時人。而如「流水亦有情,海水宜有濱」之複沓,「日腳下白蘋,白蘋日冥冥」之頂真,「白蘋日冥冥,何以訂來因」之不對偶,有意打破排律的機械性,令全詩不失清新動人的風致。
而移居香港以後的詩作,所幸在好友周棄子、王新衡的敦促鼓勵下結集為《香港紀事詩》,「為一己供欣賞,為他時作紀念」。其自序云:「余於某報日寫一文,惟稿酬甚少,因再佐一詩,如此方可月得百餘金之數,聊以補助澆裡。」讀之令人感慨。此書所錄詩作以七絕與七律為主,大多寫於1950年代。今人易大經謂盧氏的詩、註都寫得雋永清新,變俗為雅(〈一起吃蠶豆的宋詞人〉),誠然。如〈歲晚寄內〉其二云:
一夜鄉心五處同。憑誰噓問訴情衷。
家書欲寄還遲寄,歲晚應知客況窮。
自註云:「太太來書……想見彼等之在海上,猶能強顏歡笑,若余天涯搖落,愈久而愈感其乏善足陳。值歲晚,已草家書,遲遲未敢發出,蓋家書雖就,安家銀紙,尚待張羅,正如鳳三兄之日向姚敏兄處打聽好消息,藉以解決該項難題,真是大傷腦筋之事。」作曲家姚敏當時為百代唱片總監,常與馮鳳三合作創製時代曲,所謂「打聽好消息」即詢問稿費也。如前所言,馮鳳三年紀較輕,又能配合當時樂壇潮流而為西曲填中詞,其人尚且如此。更何況盧氏年屆五旬,獨居香江而無人噓寒問暖,詞風典雅而不合時宜,只能於報刊賣文餬口?這種有家不得歸、有書不能寄的心情,若非親歷,焉可形諸文字?
此外,從《香江紀事詩》中仍可窺見盧氏「歌場權威」的餘風,因此也時有輕鬆文字。如〈聽顧媚歌聲作〉:
橫波一顧總傾城。況復當筵百媚生。
隔座初看花弄影,臨歧欲指水為盟。
晚妝似帶惺忪態,妙曲頻翻婉轉聲。
莫怪劉郎成苦戀,半關風韻半關情。
首聯不但緊扣歌星顧媚之名,且連帶提及明末「秦淮八豔」之顧橫波(原名亦為顧媚)。頷聯謂初聞歌聲即有春花弄影之感,臨別不禁離情繾綣,望向伊人吐露衷腸。頸聯補述賞歌之見聞:顧媚之歌喉婉轉,自不待言,而其妝容的「惺忪之態」,不由令人聯想起司馬光的〈西江月〉詞:「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自然自在而毫不造作,深愜人意。尾聯可看盧氏自註:「此詩結尾的劉郎,是指作客南洋的劉以鬯兄。他對顧小姐的色藝非常欣賞,常為文字揄揚,因此彼此友情很篤。至云彼此間有婚事之傳,則顧小姐告人,謂猶『言之尚早』也。」「劉郎」一語,自是謔而不虐。
回觀晚唐詩人秦韜玉出身寒門,屢試不第,學界往往以其〈貧女〉詩為隱喻自況。如此看來,盧一方的〈綺羅香〉也頗堪玩味:第一段謂早年家貧,因流連歌舞場而成名;第二段則謂晚年流落他鄉,有家難歸。雖為電影歌曲作詞,卻也有自身之寄託。
由於盧一方填詞不多,筆者前年撰寫《時代曲紀夢詩》時,未有專門談及盧氏。本篇之作,乃勉力補苴當日之闕漏。若拙文能引起學界對盧一方的關注,則允稱佳事矣。
(古詩講略一一七)
本專欄早前談及的現代舊體詩人:
溥心畬、溥叔明、溥儀、溥傑、唐怡瑩、周鍊霞、陳小翠、蔡德允、袁克文、袁克權、張伯駒、陳公博、胡蘭成、羅卓英、李則芬、褚問鵑、蘇雪林、尉素秋、曾昭燏、沈祖棻、游壽、王閑、陳璇珍、韋瀚章、陳蝶衣
圖:作者提供
(《橙新聞‧伯爵茶跡》2023年8月4日)
盧溢芳的《香港紀事詩龍城詩話合輯》
《香港紀事詩龍城詩話合輯》,是1977年新亞圖書公司出版的圖書,作者是盧溢芳。
內容介紹
盧溢芳以詩紀事
於冷攤購得《香港紀事詩》一帙,翻覽之下,饒有興味。作者盧溢芳,又名一方,居里不詳。早年在上海為職業報人,五十年代初來港,自始為“煮字療飢”專欄作家,嘗以“香港紀事詩”為題於某報連載,七十年代中結集出版,同由張大千題簽。
據作者《自序》稱,台灣詩人周棄子曾評騭盧詩“筆意空靈,真情流露”,檢閲一遍,大體符合周評。茲鈔引一二,以見一斑:昨夜青山沸感弦,麗娘童姐各爭妍;崑腔更數振飛好,醉寫真如李謫仙。
詩後有小注雲:“俞振飛兄夫婦,近在新舞台獻演其生平劇作《羅成叫關》與《太白醉寫》,佐以北平李麗與童月娟之《樊江關》,戲目扎硬,青山道上,盛況空前。”箋箋短詩,寥寥數言,卻為我們記下了文藝史的故實。
又有題為《荔園書場》詩云:
評彈盛事憶滄洲,可奈良辰不再留;餘韻荔園風格在,燈前重聽四弦秋。
詩後亦有注云:“荔園遊樂場,有評彈夜座之設,節目為高平子之《水滸》,吳玉蓀之《描金鳳》等,每晚聽眾擁擠,餘亦偶為座上客。海上聞人林康侯先生,及影業鉅子馮明遠兄雅好彈詞,不時攜眷光臨。”此等文字猶如《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等中有關記載,不啻為俗文學史的絕好資料。再如《廣告女郎》一詩:已傳日曆多嬌媚,封面更看着意妍;此是香江新事業,箇中春色兩無邊。
尾綴小注雲:“前一時期,日曆女郎、封面女郎等,曾大行其道,近來則又有廣告女郎之產生,實言之,皆豔舞之變相耳。上海商場間,曾有俗語曰:“千穿萬穿,女人勿穿’,此言以移贈今日香港,可謂更是不磨之論。”
色情這一行當(雖在三百六十行之外,然其沿革卻與人類社會歷史一樣久遠)確乎是“自古有之,於今為烈”的,當年的“廣告女郎”比之於今日之脱星,無疑要瞠乎其後、自嘆弗如了。
某些詠及江南風物的小詩更引起不佞濃郁的興味,進而惹起縷縷的鄉愁,如《吃蠶豆》:配來櫻荀最相宜,翠實初看發嫩枝;不是江南紅豆子,登盤也足慰相思。
其後小注雲:“暮春三月,江南蠶豆已登場,與春荀尖同煮,足推時鮮中一絕。此間滬幫菜館,亦有發售,日前與宋詞人在名園老正興同飯,席上有生煸蠶豆一碟,憶故鄉風味,輒覺此物亦正如離離紅豆之足慰羈客相思也。”讀到此不禁食指大動,難遣的鄉愁也嫋嫋而起了。
──《胡從經書話》
作者介紹
盧溢芳,筆名大方,年少多才;早年是大世界共和廳打詩謎條子的健將,所以外號"條子小盧"。金雄白跟他也是熟友。─高陽《粉墨春秋》
(《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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