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7日 星期三

小思心繫香港文學

小思心繫香港文學
文:洪捷 圖:蔡文豪



今天人均壽命延長了,人到七十也平常,但畢竟已屆退休年齡,弄孫為樂、優遊林下,對許多人來說是自然不過的晚年生活。小思卻不這樣,她忙於訪問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文化人,忙着為後世留下口述歷史,忙着整理着作出版。只要是香港的文學愛好者,即使未上過她的課,也許已把她視為心中的老師,這位香港文學研究者,一直讓讀者們有所期待。

訪問那天,見到精神奕奕的小思,和記者十多年前跟隨着她「文學散步」時相比,樣子沒有什麼改變,不會察覺她已退休多年。

為文學史 累積資料

教學生涯的結束,不代表工作的結束,反而是重大任務的開始。小思要訪問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化人,為當時的文化環境作口述歷史。她啜一口凍檸茶,淡定從容地說:「在採訪的過程,規模越做越龐大,開始有人『肯』接受我訪問,為何說『肯』?因我要訪問的對象包括左派右派甚至沒派別。有些人不樂意表達自己過去的歷史,我要運用交情、自己的工作態度去感動對方。這是一種學術性口述歷史訪問,在事前搜集被訪者無數資料,有些不敢接受訪問的人,看到我為他們專門搜集的資料,甚至他們本人也忘記曾做過的事,非常感動。」

小思這個工作也是為了將來的香港文學史累積資料,因此發揮她一向嚴謹認真的特質,確保資料不容有錯。有些被訪者年事已高,記憶上有誤差,小思的後期工作,就是查核被訪者所提的資料,涉及年份、人物、姓名、事件,重新由文獻材料中找出證明,甚至要訪問被訪者所提及的人,形成網狀式的研究範圍。

別以為小思這項浩瀚繁重的工作,是受到學術機構的委約,手下有一支團隊同心協力,原來她不僅單打獨鬥,更連助手也請不起。小思慨嘆說:「想不到現在『洗濕了頭』,一做便是近十年,最初幾年還有些研究費,可聘請一名助手,但退休後便沒有任何資助;向外邊申請要填表之餘,最不適合是要限定兩年內完成,這並非我研究的方法與方向。這幾年都是靠一位學生『捱義氣』,工作之餘幫我,他答應一直幫我直到完成。證明世界上有好多有心人,其實他也『洗濕了頭』,上了癮,沒法離開。」

孤軍作戰 不存偏見

樂觀積極的小思儘管孤軍作戰,憑着對香港文學的使命感,說做就做,她更懂得享受孤獨中所包含的自由:「其他地方是大學或一個團隊負責,我卻孤軍作戰。但好處是自由度大。當然,如果存有偏心偏見,這是很危險的事,我信自己不偏心,提醒自己必須抽離。同一件事,有時我會分別訪問不同人,得到不同版本的答案,讓資料說話,讓不同口供留給後代人參詳,我無權改變。所以當錄音變成文字後,我讓受訪者自行檢查,有些人講的時候好興奮,看到記錄後會有改變,我也尊重他的意欲;也有人看完口述文字,甚至拒絕出版,不過對方在訪問前已簽了授權書,有見證人。被訪者不喜歡公開,我也答應,將資料凍結三十年,便可為後代保留資料。」

數十年香港文學研究的經驗,小思心中早已有了一個客觀全面的展示藍圖,她希望這些口述歷史,可讓人們看到左、右及無派別人士的活動,怎樣建構起整個文化氛圍。歷史,是一面鏡子,不僅照出當時的面貌,亦能與當下作出對照,若在歷史中懂得反省深思,更能體驗小思的工作價值。

她若有所思地說:「五、六十年代香港,英國對這管治地的文化領域,騰出一定的自由度,讓本來對立的兩種思想,或游離的人,都有空間做想做的事,讓你自生自滅,只要做得別太過分,不是太激進,只會暗地監視。我心中有個大場景,知道左中右的關係。當時最影響中學生、年輕人的,是友聯體系,包括《中國學生周報》,及與之對着幹的《青年樂園》,兩張報紙外觀都差不多,報頭、顏色一樣,但內容有分別。」

在那個年代的熱血青年當中,有許多極端又有趣的人物,例如文化人古兆申,現在人們了解他推廣中國戲曲如崑劇,不遺餘力,卻不知他是參與保衛釣魚台的第一批人。小思娓娓道來:「我看着他成長,看着他的變化。他由一個愛飲紅酒的浪漫巴黎青年,忽然變成激進左派,有右派想聘請他,他卻說:『你用中華民國作紀年,我唔打你份工!』後來卻往台灣推廣民間工藝,然後又回內地推廣民間工藝,通過他這個人,便能知五、六十年代年輕人的變化。」

學術趣味 同時兼備

小思早前出版為古兆申而寫的《雙程路》,書中的資料本屬「口述歷史」的工作,因古兆申有重病,他想在世時看到屬於自己的傳記,央小思抽出來成為獨立的一本書。當《雙程路》出版後,古兆申卻奇跡地痊愈了。

對於小思來說,這意外的着作亦帶給她意外收穫:「這本書給好多人更大信心,書中的表現手法亦是將來出版的模式,註釋詳細清楚,既學術性又有趣味,通過個人生活帶讀者進入五、六十年代社會。我不是為被訪者樹碑立傳,而是呈現一個近乎真實的文化背景。一問一答形式。相信內地讀者也會有興趣,他們會發覺原來香港是這樣的。」

小思的公信力令不少人自動獻身接受訪問,有一位老前輩,看不過眼一些不忠於事實的報道,主動接受小思的訪問:「每個星期要去一次他的家,一問便是三四小時,由於那個年代我經歷過,提及的出版社、書店我都去過,他一提起,我的反應很快,馬上追問。」小思補充說,她的工作可說是一種搶救歷史,現在書未出版,有些被訪者已去世了,因此六十歲以上的率先採訪,「真的可以不停做下去,一直做,做到死。」她說。

本來是敬政治而遠之的小思,這三、四十年來對香港文化、文學的研究,過程中迴避不了政治,由無知到深知,小思的領悟是:「不識政治的微妙,不識文化怎樣發展。原來自己無法擺脫那麼大的網,便覺非知不可。了解幾個年代不同環境變遷,令我對長我育我的香港有更多了解,多了解就更關懷。英國人好聰明,香港靠近中國內地,又近台灣,以微妙方法處理這百分之九十九又不知其立場的中國人。我這土生土長的香港人,當時不知,回頭一看,原來英國統治者是用巧妙方法令你不知歷史,令你以為好好地活着,就不需要關心社會政治。英國統治者的聰明處在於:『你玩啊,任你玩』。你大力反抗,他又放鬆些。」從港英政府的策畧,小思認為不必要把年輕人有點激進的事看得太緊張,要有一些疏導的方法。

回歸後因取得了香港特區護照而感動流淚的小思,希望人們珍惜香港能為國家做事的機會,她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小時候沒有廉政公署,我也目睹貪污事件,我們也窮過,但香港慢慢的進步了,這進步祖國也需要的,如有機會將我們學到的好概念、思想如做事認真,公正廉明,法治精神,系統工作態度等,帶給自己國家,相信香港會是好的通風口、南風窗。但願這過程不要拖得太長。否則真的好危險,現在國家強大了,全世界都在緊盯,美歐日齊齊畫了一個圈包圍中國,就算沒錯處也會找藉口針對,稍有錯處更不放過了。」

關懷諒解 學懂寬容

生於斯長於斯的小思,一直心繫祖國,她愛看巴金、冰心,尤其豐子愷的着作,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她即到內地與「文革」後第一批北京大學研究生交流,亦見證了內地學者的成長:「看着他們由朦朧初醒,接觸外面的世界,出來、回去。他們經歷了『文革』,知道怎樣朝目標努力,不像香港的年輕人,總是隨便、無所謂。」

因為關懷,所以了解,因為了解,所以諒解,小思對事物的深入研究精神令她胸襟更廣闊、洞察更透徹,她看胡風回憶「文革」、巴金《懷念蕭珊》、楊絳《幹校六記》等文章,發現:「明明大家曾互相批鬥,為何最後『攬頭攬頸』?他們答道:『別人在我面上吐口水,我也在別人面上吐口水』,那是為了生存。這羣與我血脈相連的人,卻過着一些我們不可想像的生活。」

小思覺得有機會與內地文學界及學者們交往,學懂了寬容:「接收別人信息,不要偏激。例如以前見到來中大上課的內地幹部,在課室外?地抽煙,本來感到很不雅。他們慣了?地,原因是舊時下放農村,在野外工作沒地方可坐,只能用這姿式。我們覺得難看,假若一直不問,他亦不講,便不知諒解。不斷有機會發問,並將得到的資料融進思維,作出調整,就會更易理解人,而不致出現憎恨或偏激的憤怒。」

閱歷豐富 擬寫自傳

小思慶幸活到今日,看到科技進步,也看到世間變化,接觸面擴大,生命的過程好豐富,可說是不枉此生。通過小思的眼睛、思維與筆觸,她生命中的閱歷一定很精彩、很具啟發性,作為後輩,真渴望看到她寫的自傳。原來她正有此意:「本來不想寫,因沒有什麼可寫,但這幾年有這想法,不是寫我,而是我閱歷過的生活,尤其是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以後,香港成為一個重要的中介角色,我想把曾參與過的香港與內地文化活動作一個紀錄,讓資料來說話,也證明香港為祖國亦盡過力。而非像現在那樣等待救援。原來我們不是邊緣,但不爭氣就變成邊緣。」

七十二歲的小思,可說是香港文學的代言人,在她的筆下,香港文學、文化人一代又一代的蹤跡與脈絡,在時代的演進過程中清晰地得以保留、傳承。

「小思」筆名有來歷

小思,原名盧瑋鑾,一九三九年生於香港。小思這個筆名,是她在學生時期投稿時所改,本來她想用「夏颸」這名字,意即「夏天的微風」,但當時的印刷沒有「颸」這個鉛字,只好取「小思」而代之。

未上小學,小思已在媽媽的「強迫」下背誦唐詩,否則便不許吃飯,加上家裏藏書豐厚,她就在母親的薰陶下、一屋的書香裏種下了愛好中文、文學的種子。中學就讀於金文泰中學,一九六四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七三年曾往日本,任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研究員,並於一九七九年起任教於中文大學中文系,八一年獲香港大學哲學碩士。0一年起在中大兼任文學研究中心主任,0二年退休,0三年獲傑出教育家獎。

小思把多年來蒐集的文學史料送贈中大圖書館,成立香港研究中心,建立香港文學網上資料庫,她於0九年轉而擔任該研究中心顧問。小思着作豐富,出版的作品有《承教小記》、《香港故事》、《香港家書》、《香港文學散步》、《豐子愷漫畫選譯》等近五十本。

獨來獨往 喜愛收藏

小思在工作上獨力承擔重任,生活上亦是獨來獨往,至今尚未組織自己的家庭,記者提問時,她率先作出澄清:「我沒有任何意圖去表達女性主義,或刻意獨身,純粹是緣分問題,有時我欣賞他他不愛我,他欣賞我我不愛他。」

她還很神氣地說:「你不讓我七十歲還結識一個伴侶嗎?我不拒絕的。彼此情感好自然進入生命中,想逃避也躲不過,想忘記也不行,以為忘記其實還在心裏。」

難道小思老師心中還有刻骨銘心的愛未能忘懷?她沒好氣地說:「多着呢!沒有是騙你。可是,無辦法忘記這杯檸檬茶,但遇到另一杯好喝的檸檬可樂,也會喝的。我只信一個人愛上了,是沒理由可言,沒解釋可說,便一生一世。」說着說着,語氣瀟灑的小思,臉上卻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不用記者說,很多人也知道,小思興趣多多、收藏多多,因此她覺得自己幸好沒有家庭,令她除了工作以外,還有一項「職業」,就是:「不務正業!」她笑言現在終可不必因備課而看書,而是以興趣為先,建築、藝術、美術、博物館等題材都是她鍾愛的書籍。

剛退休時春秋佳日她都去旅行,近兩年腳痛少出外,卻依然活躍於本地:「我喜歡逛街,不是逛商場,而是上半山的橫街、深水埗等舊區,帶着相機,腳痛也愛逛。」說着她拿出袋中的相機,與我們分享她的街頭「抓拍」。談攝影,小思與攝影師同事聊得不亦樂乎,由攝影談到她的收藏,「相信我是香港收藏舊版書唯一女性,好寂寞,通常是男孩子的嗜好。」說的時候亦顯現出她那男孩子般的豪氣爽直。

因以前從事教學,小思收藏香港學生成績表、學生手冊,她自豪地說:「一九二0年香港學生成績表我都有。」

她還收集車票,還有舊商店貨單收據、睡着的貓貓公仔等。無論多忙,小思覺得生活一定要有樂趣,否則「好易老到動不了。」



(大公報二0一一年四月廿七日)

2011年4月25日 星期一

邁克談香港專欄寫作

邁克談香港專欄寫作
石劍峰



邁克說,他會每天看很多香港報紙網路版,避免專欄和香港社會的距離有點遠。

豆瓣上有個香港專欄作家邁克的小組叫「採花賊邁克」,上面對邁克的介紹是這樣子的:邁克姓林,八0前生于新加坡,曾赴美國三藩市進修廣告平面設計,可惜學無所用,八0後回歸亞洲,在香港依賴原始本錢維生,通過對電影粗淺的認識和對文字畸形的愛慕,換取一日三餐經費。九0後成功轉型淪為長期遊客,基地設於巴黎,靠撰寫報刊專欄、翻譯電影字幕等等卑微工作,對抗歐元無止無休的躍升。

「採花賊邁克」幾乎同步轉載邁克在香港的專欄,但讀者還是年復一年等待邁克的書在內地出版,這次終於等來了兩部專欄集《狐狸尾巴》與《坦白說,親愛的》。這兩本書收集了邁克早幾年的專欄,邁克說,和他現在寫的六百字典型香港專欄還不一樣,相對更文藝些。身在巴黎,為香港報紙寫作,邁克說,他會每天看很多香港報紙網路版,避免專欄和香港社會的距離有點遠。邁克說,他是一個有着嚴格寫作紀律的專欄作者,按時做作業按時交稿,只是因為這是他喜歡的事情。


您還記得第一篇專欄是在什麼報紙上發表的嗎?寫的是什麼?

邁克:其實有點誤會。跟其他在日報寫了幾十年的專欄作者比,我在文字地盤工作的日子十分短,隨便發表意見會令方家訕笑的,你看人家蔡瀾李碧華,那才是老行尊。不過既然問起……第一次寫專欄在星馬的《學生週報》,週報嘛,當然是一星期一次,和天天寫性質完全不一樣。那時我十五六歲,還算童工哩,那種三腳貓水準,換了現在寫博客寫微博肯定門前冷落。編輯仁慈啊,大哥哥大姐姐們也很照顧,看這個毛頭寫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在寫,不忍心直斥其非吧,哈哈哈。所以後來看田納西‧•威廉斯的《欲望號街車》,聽到女主角那句著名的「我仗賴的是陌生人的仁慈」,完全感同身受……她的語氣是過盡千帆的辛酸,我呢剛剛相反,初出茅廬就路遇貴人。

那專欄叫「Our Way」,兩人合寫,每次同一題目一人一篇,拍檔叫雅蒙,現在仍然在寫,是馬來西亞著名作家。為什麼起這麼一個專欄名字?當時有一首流行歌曲叫My Way,我行我素的意思,離經叛道呀,年輕人的目標呀!說起來倒有點三歲定八十,一路來我都與主流格格不入,被摒棄在旁門左道……而且越來越不上台盤!好笑的是直到近年住在巴黎,才發現那首歌本來是法語歌,翻譯成英文由Frank Sinatra唱到家喻戶曉。原名Comme d'habitude,直譯是《習慣上》,跟當初移花接木的境界南轅北轍,真是天大的誤會。

香港第一個專欄是《電影雙週刊》的「戲言」,寫五六十年代粵語片,有點尋根的況味──這「根」還是名副其實的「根」,別想歪了。在美國住了十年八年,回到亞洲重新認識童年的普及文化,絕對沒想到那麼豐富有趣,夾縫裏都是文章。破破爛爛的勞什子,我還期期跑上他們灣仔的編輯室校對,說多討厭有多討厭,誰要是想為成語「敝帚自珍」找示範例子,這個挺現成。

第一個日報專欄其實是騎劫的故事。那時舒琪──千萬別弄錯,是影評人舒琪,不是銀幕大美人舒淇──那時舒琪在《經濟日報》寫關於世界各地電影節的專欄,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叫「影展登場」,他飛來飛去看電影,難免不能準時交稿,有一次找我頂替兩星期。一個人無賴起來什麼都做得出,一屁股坐下來舒服嘛,就不走了,他也就君子不與小人一般見識,乾脆拱手相讓──讓我什麼?讓我天天出醜!我當然沒本事單繞着影展打轉,改為寫一般電影,易名《影印本》。

香港的報章上幾乎每天都有您的專欄,對您而言,為交專欄是否也會常常趕最後交稿時間?

邁克:其實也不是,習慣了那個節奏就好。我覺得對我而言,一個星期寫一篇和一天寫一篇是沒有區別的,反而一個星期寫一篇對我更為困難。對我來說,每天起來都要吃早飯,每天寫一篇就像吃早飯一樣形成了習慣。而一個禮拜寫一篇,你就不知道哪天去動筆寫了,這種節奏比每天寫要困難。

這次在大陸出版的兩部專欄集,其實跟我現在寫的專欄還不太一樣,我以前寫八百字的專欄文章,而現在寫的六百字專欄其實更典型。香港看專欄的讀者都很草根,我的專欄已經很另類了。寫六百字專欄沒有想像的那麼困難,甚至有點容易。很多人寫微博或者博客,可能也會每天寫,只是沒有字數限制,有時候很長,有時候就幾句話。專欄唯一的限制和難度就是字數,比如六百字專欄,你可以寫五百九十字或者六百一十字,但再多或更少,就有點問題。對專欄作家來說,如何把握篇幅其實是一個大問題。

您每天的寫作節奏是怎麼樣的?

邁克:我最晚九點多起床,中午把專欄寫好,然後整個下午都是自己的,這種感覺非常好。我在巴黎的時候有時差問題,那我一般是週三寫週五的稿件。時差的好處是,如果上午我不知道怎麼寫的話,我下午寫也是一樣的,反正香港這裏還是半夜。

一般說,星期五的稿件你星期三就要交的,但是你星期四早上交也是可以的,到最後發現就算星期四下午也還行。我自己通常是,星期三中午交星期四的稿子,雖然我知道下午兩點前交稿都可以。但對我最大的問題是如何保證旅行時準時交稿。一般旅行時,我都不會暫停寫稿,如果開個先河,你以後會找各種理由搪塞拖稿,自從給日報寫專欄以來我從來沒有拖過稿。旅行的時候,我要出去一周,能夠的話預先寫七篇稿子,或者我預先知道中午才出去玩,那麼我就上午把稿子寫掉。總之,一定說服自己,把這個事情做掉。

我聽說很多專欄作家,一次寫五篇或七篇,這樣一次寫好可以放假好幾天。我不大這樣子,除了旅行的時候不允許我每天寫,我才這麼考慮事先準備好。對我來說,寫專欄有點像寫日記的感覺,當然內容上跟寫日記還不太一樣。寫專欄對我個人來講很重要,很多東西你不寫就不會去想,那就會忘記。對我來講,那個寫專欄過程本身,是挺好的。

您長期住在國外,是否擔心自己的專欄會離香港社會有點遠?

邁克:我住在巴黎,但給香港寫專欄,有時候我也有點擔心這種距離,也擔心自己寫的是否跟香港當前的生活太遠。還好我在巴黎的時候每天都很關心香港發生什麼事情,有互聯網可以每天看到香港報紙網路版。寫專欄真的不能太脫離那個社會,我不想我的專欄成為一個巴黎旅行筆記,當然有些人專門寫旅行筆記或專欄,那是另外一回事情。我希望寫的還是真的跟香港有點關係。我從小看香港專欄,對那個文化本身,我就非常愛慕。那個形式本身,我一直很喜歡。當我開始寫的時候,我不想顛覆那個形式,儘量寫我喜歡的那種形式的專欄。

您每天寫,會擔心沒東西寫嗎?

邁克:有人擔心沒東西寫怎麼辦?不會啊,一天寫一篇怎麼會沒有東西寫?比如你每天起來跟朋友打電話,可能就會出現很多話題,還有外面互動的東西那麼多。而我最困擾的是太多東西想寫,當你一下子有五樣東西要寫的時候,有時候哪個題材都讓你左右為難。一般那個時候,我就寫最想寫的或者最容易寫的。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關,在路上走,看到很多東西都讓我有所反應,都可能是我很想寫的東西。我覺得這不是天賦問題,每個人都可以這樣。唯一區別是,那些每天要上班的,每天走過那些街道,就會有些麻木,沒有那麼多感覺。而我很少過這樣的生活,所以刺激更加多元。

寫了那麼多年專欄了,有沒有想過嘗試寫其他東西,比如小說或者劇本?

邁克:編劇肯定不會,年輕的時候想過寫小說,但我現在覺得小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寫的。我其實是不能夠寫小說的。我寫專欄大多是寫真實的東西,但小說就要去虛構和創造,我到現在為止還不需要用虛構來講我想說的東西。如果我不寫專欄,我可能去寫博客或者微博,因為那種形式跟專欄有點相似。寫專欄也有點上癮的感覺,就像有人抽煙喝酒一樣,但我想要是某天不讓我寫專欄了,我可能到網路上去寫。這可能是一種習慣,習慣用文字思考,用文字看世界,文字某種意義上成了我的眼睛,成為表達工具。而且我真的是很喜歡寫字、寫中文字的人。我以前在美國有很短一段時間是用英文寫的,後來我發現我不是喜歡寫而是喜歡用中文寫,用英文寫和用中文寫完全不是一回事。

1980年代時,我想過寫劇本,但寫劇本是為導演服務,也是一個團隊工作,這個自由度和寫專欄完全不一樣。劇本會改來改去,拍出來的東西也是你不可控制的。我的樂趣是寫的過程,記錄我看到的東西,這些東西沒辦法放到電影裏,就算拍了出來,跟你的意思很可能完全不一樣。反而只有文字,就是自己的。

您僅靠專欄能夠活嗎?現在專門以寫專欄謀生的人還多嗎?

邁克:《蘋果日報》稿費是很高的,生活完全沒有問題,其他報紙我不知道。對我也有點意外,就是居然僅僅靠寫專欄就能生活。美國也有很多專職專欄作家,但美國好處在於它大,所以你寫一篇稿,你給紐約寫,但同時可以賣到西岸去,賣到其他城市去。

現在專門為賺稿費而寫專欄的作者開始少了,因為地盤少了市場窄了,所以對作者和文章的要求越來越嚴格,反而是很多專欄作家有其他職業,這樣跨界其實是比較好的事情,比如梁文道。但我個人還是一個很純粹的專欄作家,我對其他行當不是太有興趣,也覺得不一定能做得好。

專欄文化是香港文化的重要一部分,這些年香港的專欄文化比過去是否遜色很多?衰退跟互聯網有關嗎?

邁克:香港專欄文化多少跟上海三四十年代小報文化有比較大的關係,但多大程度上我不知道。我最近看到不少這幾年出土的張愛玲的幾百字小文章,我覺得非常有意思。這些張愛玲當年為上海小報寫的專欄,其實更接近於現在的香港專欄形式。我記得十多年前,衛慧棉棉也給香港報紙寫專欄,那個時候因為她倆太紅了,結果發現她們沒有能力和可能寫香港專欄,她們還是跟香港文化和社會有相當距離。現在香港專欄中,最成功的外來者反而是毛尖。她寫的香港專欄和她寫的長文章是並行不悖的,並沒有因為寫香港專欄而過多影響她其他更長更深刻文章。

在香港,所謂的專欄文化,這十多年來跟黃金時期已經相差相當遠了。比如說,六十、七十、八十年代是專欄文化的黃金時期,那個時期每份報紙都有很多專欄。現在很多報紙都沒有專欄了,有些是專欄數量大幅度縮水,跟以前真的不可同日而語。在我看來,香港專欄文化走下坡路是在博客和微博之前,所以跟互聯網沒有直接關係。走下坡路最主要的原因是,好的專欄作家越來越少了。黃金時期的專欄作家,他們每天要寫五個專欄,但每天要寫五個的話,其實你能寫的東西也很有限,這種高強度寫作狀態對他們而言也就支撐五到十年,所以就算他們也衰退得很厲害。當然最主要的是,現在能寫的人少了,能寫的東西不多了,這是一個專欄資源的問題。

專欄寫多了、時間寫久了可能會把筆寫鈍掉?

邁克:一天寫五篇的話,那是一定的,這對我也是無法想像的。如果每天寫一篇的話,就不太會。有些人對自己要求不是很高,每天寫專欄就跟大家每天要工作一樣,每天把格子填滿就可以了,對文字和思想上要求也不是太高,這樣一種習慣,他們就算不寫專欄做其他事情,這個習慣還是在那。

在大陸,很多寫小說、寫詩的人都開始紛紛寫專欄。在您看來,寫小說的人是否能寫好專欄?

邁克:雖然都是寫字,但能寫得好的真不多。專欄是一個很奇怪的形式,它篇幅短,而且對同一個題材怎麼去變化,或者說你怎麼從一個很小的點散發出去,這些東西來了就來了,你不能像其他文體那樣先用五十個字去經營什麼,然後再開始,這樣的專欄就不太好看了。一個寫小說的人,可以用前面五千字來經營開頭,專欄就真的不可以,前面十個字就要直接進入你要寫的東西,那真是另外一種文學方式。好小說家不一定能寫好專欄。在我看來,寫專欄有點像拍廣告或者拍MV,MV可能沒有什麼內容,但你怎麼把它拍得吸引人?怎麼拍得有自己的風格?這是另外一種學問,跟拍電影是不一樣的。專欄跟其他文學樣式的差別也在於此。

在香港專欄作者圈裏,也有階層區分嗎?比如哪些人是超級巨星級別的?

邁克:比如說陶傑、蔡瀾等,屬於專欄圈天王級人物。寫專欄也有階層分化,比如超級巨星級別,稿費特別高,可以特別優待下午四點截稿。而一個新人,條件不會那麼豐厚,這跟其他行業一樣。在香港,某某在哪個報紙開專欄,就可能吸引到一批讀者去追隨。想起一個作者就會想起那份報紙,報紙也會珍惜這個作者。比如在以前,一想起李碧華就會想起《東方日報》,一講起亦舒就想起《明報》等等。後來那個界限不那麼明顯了,一個作者可能給幾家報紙寫專欄,不過還是會有一種感覺,某某是給哪個報紙寫的,有點像廣告代言人的意味。

(東方早報上海書評二0一一年四月廿四日)
(另見豆瓣

2011年4月24日 星期日

從1986說起──《八方》復刊前一年的故事

從1986說起──《八方》復刊前一年的故事
小思

翻開泛起點點黃霉的紙張,讀一頁頁「香港文學藝術協會」的會議紀錄,不過二十五年罷了,出席人的簽名,龍飛鳳舞,他們的身影仍歷歷在目,可是林年同、黃繼持已天人相隔,有幾位也棲居海外,其他則各有行事去向。當年共聚故事,瞬已塵封。世事速變如此,真怕記憶有所閃失,憶憶復憶憶,就從 1986年說起。

1981年10月4日成立的「香港文學藝術協會」,為的是想以一個社團身份,設法為已出版了四輯卻欠經費無以為繼的《八方文藝叢刊》籌款。說來可笑,該協會甚麼事都沒做過, 10月 18日就在第一次執行委員會會議中,有了如下決定:「由於尚無經費辦活動,決議暫定協會活動,待經費籌備有眉目再恢復協會活動。」書生論文尚可,找經費則一籌莫展。如此等眉目,一等就停了五年。



■左起:楊絳、小思、錢鍾書



■左起:劉再復、小思、董秀玉

到了1986年,協會得徐展堂贊助二十萬元支持《八方文藝叢刊》復刊計劃,於是 3月28日開會通過「恢復協會活動」。5月 14日的執行委員會紀錄中,有一段決議很重要:「執委同意在以下情形下,才接受捐款,即捐款人不干涉刊物之運作,不附帶任何條件,賦編務全權獨立行事,且捐款不得用作其他活動。」協會復活後,立刻籌備把停刊多年的《八方》復刊。

8月30日執委員決定復刊的編輯委員會人選,並聘古蒼梧為執行編輯,決定續出第五輯。由於停頓日久,必須從新向海內外作者約稿。海外有海外編委李黎及鄭樹森負責,台灣有戴天、鍾玲負責,內地文化人倒因沒太多直接聯繫,得有人去溝通及解釋《八方》是怎樣的「不拘流派,不限觀點」的「一個真正百花齊放的園地」。既要約稿,還要邀約新的顧問。這件重要而不易為的工作,協會指派了我去擔當,這並不是我能幹,而是只有我可得長假期,可以自由走動——當年中文大學可積存假期,隔幾年就可休假半年。 1986年10月,我遂承擔了重任,到北京去了。

儘管八十年代初,我個人已跟內地一些文化人接觸,但今回要聯繫的卻是我並不認識的。幸而戴天古蒼梧告訴我,已與出版界老前輩范用先生聯絡了,只要我去拜訪他,他就會好作安排。

1986年10月7日,我隻身到達北京,展開一趟新鮮、興奮,而又充滿患得患失的文化之旅。

第二天早上,我見到范先生,他親切地叫我安心,要見甚麼人都可安排。就在那天,他給我介紹了董秀玉大姐,說:「小董會帶妳去見妳要見的人,妳放心好了!」這是我與董姐第一次見面。她爽快利落寫下我要去拜訪的人名單,一一訂出日期來。在往後的一星期,她不辭奔走,每天帶着我挨家逐戶去探訪名單中的作家。在她暢朗笑談推介聲中,每位文化人都給我非常爽快的應允賜稿。就是我滿以為最大難題的:請錢鍾書楊絳兩位先生擔任《八方》顧問一事上,也因她與他們的稔熟,而輕易過關。據說當年兩位前輩已不太見陌生人的了,我的確是陌生人,且有事相求,太麻煩。但門開處,只見董姐與迎上來的楊絳先生熱烈招呼,還未坐定,錢鍾書先生已從屋子裏走出來,經介紹我這個陌生人後,他們三人就無拘束地聊起來。就在這種和諧氣氛下,董姐似在有點不經意的道出我的來意,我緊張得很承接講幾句懇邀的話,兩老遂無異議的點頭答應,我就毫不費力便完成了邀請任務。這是第一次看到董姐的處事待人方法,上了重要一課,往後對我影響極大。

整一星期,董姐帶我走北京城南城北。拜訪老作家如汪曾祺、端木蕻良、卞之琳、九葉詩人陳敬容、袁可嘉、曹辛之等。當年仍屬青年一輩作者的劉再復、劉心武、黃子平、陳平原,與她也十分老友,在他們談文論藝過程中,我進入一個陌生而活力充沛的文學世界。還有帶我去見官司纏身而仍努力不懈為民請命的劉賓雁,奠定了1988年8月他來港與陳映真對談的機緣。最奇妙的是往往談着談着,董姐就在不知不覺間,為我向他們約了稿,如斯輕易,我沒費一絲力,已經完成所有任務,《八方》第五輯的內地來稿,完全落實,毫無問題了。我把一切疑慮放下。

那一夜,跟董姐追隨一眾老前輩汪曾祺、范用、林斤瀾、羅孚、黃苗子諸先生,去「豆花飯莊」試菜。老人家興致勃勃,酒過三巡,其間,董姐又為三聯的雜誌約稿,輕鬆得很,大家都答應了。吃一頓飯,笑聲盈耳,對答神妙,對我來說,是從未遇過這種三十年代文藝風華,堪稱一場文化盛宴。汪老還即席揮毫,董姐為我討得一紙墨寶,果真難能可貴,真感謝她的處處關顧。

1986年10月尾,我就在董姐談笑用兵的協助下,完成為《八方》復刊組稿工作回港。

沒想到隔了不久,董姐就到香港來了。我與她重聚首,展開更深的認識,給我更多啓發,乃是後話,但一切燃點應始於1986年。

二0一一.三.八

蘋果日報二0一一年四月廿三日)

2011年3月26日 星期六

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

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
林以亮



(一)

香港的工商業不可能在一個文化真空的社會中堂皇地打入國際市場,正如奇花異草不會在不毛之地上生長一樣。四十年前大家口口聲聲稱香港為「文化沙漠」,香港社會和市民默不作聲,很少提出抗議或加以反駁。這並不是說香港完全沒有文化可言,而是香港各公私團體採取一種徹底的放任自由主義(1aissez-faire),只要不牽涉到政治,任由文化活動自生自滅,既不加以阻礙,也談不到鼓勵和支持。學生喜歡學習音樂或芭蕾舞,當然是好事,自有海外專家來評定他們的成績。要進一步深造,概由學生自行設法出洋進修。至於世界聞名的音樂家在東南亞巡迴演奏,如日期和條件適合,則由私人機構代為安排租借場地演出;聽眾多數為高級知識份子。像一般大都市一樣,文藝青年如果志同道合,照樣可以出版同人刊物,可惜銷路有限,難以持久,此仆彼起,終究不成氣候,但總算培植了一批有熱誠和才能的精英分子。這種情形一點不足為異,在剛開始時,香港的工商業何嘗得到政府的扶助支持?添置生產設備不會享受減稅的優待,打開出口市場更談不到什麼經濟上、資料訊息上的協助,因為香港在這方面根據的仍是古典的放任自由主義:各憑天命。

然而社會隨着時間的進展永遠在變動。香港工商業發展帶來了繁榮和國際地位,政府也相應採取了輔助的措施。當局仍舊採取放任的自由政策,可是由政府津貼和補助的機構如香港貿易發展局、旅遊協會、生產力促進局等陸續成立,以半官方的姿態給予各行業以協助。文化方面則由市政局興建大會堂:除了圖書館和博物館之外,還有大小展覽廳和大小劇場,使民間各種文娛活動得以低廉的代價取得表演的場所。於是業餘的話劇團體、專門放映無商業價值的電影的「第一映室」、私人和團體的書畫展覽、舞蹈、粵劇、京戲、交響樂隊和演奏家表演等等逐漸蓬勃起來,成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在文藝方面,也有各種討論會、專題研討會、創作比賽、辯論、朗誦比賽等輪流舉行。而香港市民果能不負期望,在各環節都有優秀人才出現。攝影方面一向參加國際性的沙龍比賽而名列前茅,青年一代更能創新由靜態擴展到動態;電影方面打入了國際市場;電視製作水準稱雄亞洲,僅次於日本;繪畫、音樂人才多向外流,亦可躋身好手之林;民間成立了正規的芭蕾舞學校;其餘具一技之長的藝術家也不在少數。這蓬勃現象和政府最近幾年來支持各有關藝術互為因果。政府成立了音樂統籌處,給予數以千計的青少年學習機會;香港廣播電台的節目在推廣文化方面功不可沒;市政局屬下的交響樂隊和話劇團的成立和演出提高了這兩方面的水準;然而政府在大力扶持大專教育之餘,另行創辦了頗具規模的香港演藝學院,更令人興奮,因為此後具有演藝才能和潛質的青年無須到處尋找出路,可以就地深造。香港「文化沙漠」之稱成了歷史上名詞,尤其將人口和地理面積因素加以考慮之後,目前在亞洲並不比其他地區遜色,將來極可能成一個文化中心。

唯一的遺憾恐怕是文藝方面缺乏驕人的成就。在這方面,任何政府是無能為力的。世界各大國文風鼎盛,創作人才卻非任何機構所能刻意培養,主要視個人能否善用自己的才能,在困苦的環境中努力掙扎,終於脫穎而出。香港最大的難關在學校、家庭和社會中市民通用粵語,而寫作時則使用以普通話為基礎的白話文。此中矛盾所造成的語言文字混淆情況,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少數人竭力設法跳出這圈子,自己出錢出力辦同人雜誌,其志可嘉,因為否則永遠自困於方言文學的框框之內,可是環境不允許他們殺出一條路。《詩風》在辦了十二年之後免不了停刊的厄運;《素葉文學》據說也難以為繼,令人惋惜。可是這一段時期,香港產生了一些優秀作家,鮮為眾知,反而受到香港以外地區的注意。他們的作品為外地所發現、重視,並加以出版發行。表面上,這似乎是極大的諷刺,但從另一角度看來,這至少證明:即使以粵語為主,香港仍可產生優秀的寫作人才。那麼將來普通話通行之後,文壇沒有理由不欣欣向榮。

(二)

西西就是這樣的一位小說家。

她本名張彥,原籍廣東,生於上海,一九五0年隨家人來香港定居。她在香港受中學教育,後入葛量洪師範學院接受師資訓練。畢業後任教小學,以迄於今。

西西在她的新短篇小說選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台北洪範書店一九八四年出版)的代序(原作即《交河》中的《造房子》)中解釋:她的筆名和「密西西比河」、「陝西西安」、「西西里島」、「聖法蘭西斯」、「阿西西」等沒有關係,「西」不過是「一幅圖畫、一個象形文字」。她說得如此生動別致,捨不得不抄錄下來:

我小時候喜歡玩一種叫做「造房子」又名「跳飛機」的遊戲,拿一堆萬字夾纏作一團,拋到地面上劃好的一個個格子裏,然後跳跳跳,跳到格子裏,彎腰把萬字夾拾起來,跳跳跳,又回到所有的格子外面來。有時候,許多人一起輪流跳,那是一種熱鬧的遊戲;有時候,自己一個人跳,那是一種寂寞的遊戲。我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常常在校園裏玩「跳飛機」,我在學校裏教書的時候,也常常和我的學生們一起在校園玩「跳飛機」,於是我就叫做西西了。

可是「西」和跳飛機有什麼關係呢?正如前文所說,原來:

「西」就是一個穿着裙子的女孩子兩隻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裏。如果把兩個西字放在一起,就變成電影菲林的兩格,成為簡單的動畫,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面上玩跳飛機遊戲,從第一個格子跳到第二個格子,跳跳,跳跳,跳格子。

從這一段自白式的解釋,我們可以看到西西人生態度的一斑:充滿了童心的喜悅,即使教書時也和學生一起玩跳飛機。同時我們不妨將這種遊戲加以引申,格子在某一意義上說來是形式,甚至是框框;西西卻沒有受束縛的感覺,反而自由地跳來跳去。奧登說過:「寫作一定要有形式,正如遊戲一定要有規則一樣,否則毫無趣味可言。」這句話可以借來解釋西西對寫作的態度。對她而言,寫作是一種遊戲,有規則但也有自由,高興時就玩,不高興時就停,可以一個人玩,也可以和很多人玩。玩的時候一本正經照規定玩,但不玩則已,玩起來就盡興,玩了大約二十年,既認真又童心未泯,看上去她玩得如此興高采烈,且有一陣可玩,讀者也會繼續享受她遊戲的樂趣。儘管她說「爬格子」(寫作)比「跳格子」痛苦,看她寫出來的格子卻是快樂的。

一九六五年,西西在香港《中國學生週報》發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瑪利亞〉,描寫一位派往剛果服務的法國修女,為土著叛軍(自稱獅子)所俘,被押往魯蒙巴廣場。她在那裏見到了那天唯一生還的戰俘──來自法國南部年方二十的僱傭兵。他身體被綁,雙手銬在背後,唯一的要求就是喝一點水。一頭獅子故意用一壺水澆了他一臉,另一頭獅子經不起瑪利亞央求,給了她一水囊,然而卻給第三頭獅子搶過去沖洗泥腳。瑪利亞明知這俘虜活不過晚上,設法為他解開綁着身體的繩子,以便帶他蹣跚地走到小河邊,可是他彎不下身子去喝水。瑪利亞唯有用雙手掬起一些水,但還沒有到他唇邊就流盡了。第二次再迅速地掬起水送到他唇邊,就在這時,背後有人連放七槍,把他擊倒於地。他只知道瑪利亞的名字,來不及說自己的姓名就死了。

全文用的是瑪利亞的觀點,可是利用了收音機的廣播,瑪利亞的回憶,瑪利亞和青年戰俘的對白,戰場上的槍炮聲,飛機聲,獅子們的言行舉止,再加上括弧中的問句和口號(代表獅子、修女甚至說故事者的心聲),使讀者必須聚精會神地細讀才能把這一切拼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這種敘述手法和我們平時看慣的平鋪直敘的短篇小說大異其趣,以致我初讀時受到相當大的震撼,不禁要問:《中國學生週報》主要是給學生讀的,執筆人大都是青年,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冷僻的題材?作者事先一定做了一番準備工夫,搜集經過各種媒介的報導;但原始的材料是粗糙的,如果作者缺乏想像力和直覺,不可能把這故事設計和營造得如此巧妙。從這篇小說可以看出作者吸收了電影和現代文學的技巧,並且在題材上選中一個只有戰地記者敢寫的故事,更可以看出作者在形式和題材上作了異常大膽的嘗試。

這篇處女作雖然初試啼聲,卻一鳴驚人,贏得了《中國學生週報》的徵文獎;但和她以後的許多作品一樣,僅獲得少數有心人的賞識,因為自此以後她的文藝創作多半發表於友好合辦的《素葉文學》。這是一本不定期刊物,編輯、美工、印刷、發行、資金全由同人負責,結果是銷路欠佳,想購書的人不一定買得到,有少數運氣好的知音人士才能讀到。她的作品以單行本問世也大多數交由素葉出版,計有:

(一)《我城》(長篇小說) (一九七九年初版)
(二)《交河》(小說、散文合集) (香港文學研究社一九八一年出版)
(三)《石磐》(詩)
(四)《哨鹿》(長篇小說)
(五)《春望》(短篇小說) (以上三種均於一九八三年出版)

《素葉文學》一連登載三篇何福仁和西西的對話,也可以說是訪問紀錄,使我們正面瞭解這位作家,然而她真正的才能還是沒有為廣大的讀者羣所知曉。其後一九八三年台北《聯合報》文學副刊舉行徵文比賽,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榮獲特別推薦大獎。翌年洪範書店將《春望》與《交河》二書中的小說結成一集出版,即採《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為書名。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的《譯叢》早已決定出版《當代中國文學》專號,選西西為香港的短篇小說代表作家,同時譯載〈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十字勳章〉兩篇。因為該期為特大號,篇幅達四百頁,籌備編印耗時,出版時已在一九八四年下半年。出版後,書評、口碑和讀者來函都對西西的作品加以推崇,認為夠得上國際水準。且待倫敦、紐約、香港各書評專刊進一步評論。

令我們慚愧的是這位香港的優秀作家埋沒了近二十年,只為少數讀者所知,大多數人恐怕連她的名字都沒聽見過(雖然西西也曾為報紙寫專欄多年),反而要外地的報刊和讀者發掘出來,給予她早就應得的讚賞和鼓勵。甚至她的短篇小說結集在洪範書店出版後,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一篇分析她作品的論文。難道我們的作家真要譯成英文,讓西洋評論家去「發現」嗎?

(三)

西西固然也寫詩和散文,但她的作品畢竟以小說為主,我們應該選一些較有代表性的長篇和短篇小說來談談。

她的第一冊小說《我城》是長篇小說,以「我的城市」──香港為題材,主要透過一個年輕、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樂觀、好奇的電話公司實習工人阿果的眼光來看這城市。阿果是如此之天真,以致永遠只看到周圍世界美好可愛的一面。他學習修理電話,每天從馬路地下的洞中鑽出鑽進,非但不以為苦,反而得到無限樂趣,因為常在地下可以和總公司的修理部、附近的同事、用戶通話,得到莫大的滿足。他去檢查身體,由於從來沒有這種經驗,對認字體的方向、大小,醫生敲他的膝蓋查他的反射都莫名其妙,只覺得非常好玩。我認為這一長段描述是我見到的中國小說中最令人忍不住發笑的一節。

她的短篇小說〈瑪利亞〉是從一位修女眼光中看到的殘酷戰爭中的恐怖行為,可是因為主角是修女,生和死在她看來另有其意義,所以觀察比較冷靜,聲調比較平和,一點沒有歇斯底里的心理狀態。另一篇〈十字勳章〉一開始是從一個駐港啹喀兵的孩子眼光中看出來的故事,口吻帶有英雄崇拜的味道,把男主角德罕看成舉世無雙的勇士。事實上,德罕的任務只不過在香港邊境地帶捉捕非法入境的偷渡者,其中且以婦孺居多。他還因此得到了十字勳章,而他的右臂也給一個女子的指甲抓傷了,「兩道血痕,剛好是一個十字。」啹喀兵是受過嚴格訓練,以驍勇著稱的戰士,只知奉令行事,卻專幹這種逮捕平民的差使,還因此獲得十字勳章,豈非人生的冷嘲?作者在故事的結尾再次指出這位英雄手臂上的傷痕也同十字一樣,真是畫龍點睛的筆觸。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是一篇獨白,這女子正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待親密男友──夏的到來。因為她對夏說她的職業是美容師,而星期日早上還得工作,由於好奇,夏多次要求看看她工作的地方,這次她不能再推搪了。她並沒有說謊,可是並不是在美容院替活人化妝的美容師,而是在殯儀館替死人化妝的美容師。她明明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約會,等夏明白真相之後,一定會「失聲大叫,掉頭拔腳而逃」,就像她怡芬姑母的男友一樣。這份職業是怡芬姑母傳授給她的,所以兩人的命運相同。平時她永遠穿白色的衣裳,戴白色的手套,面色樸素,因為不願為自己化妝。她身上一股特別的香水味道,是夏所喜歡的,只不過是附在她身上的防腐劑的氣味。她眼看着兩人的感情發展必然會走向不祥的結果,一路回憶、分析、解釋,終於達到這早已決定的結論。這篇小說的特點在主角的口吻,她說話時心平氣和,冷靜淡漠,似乎悟解一切早已命定,無可挽回。獨白中有如下的語句:

甚至那些碎裂得四分五散的部分,爆裂的頭顱,我已學會了把它們拼湊縫接起來,仿佛這不過是製作一件戲服。

我不對夏解釋我的工作並非是為新娘添妝,其實也正是對他的一場考驗,我要觀察他看見我工作物件時的反應,如果他害怕,那麼他就是害怕了。如果他拔腳而逃,讓我告訴我那些沉睡的朋友:其實一切就從來沒有發生。

她的女友知道了她的職業之後,不再和她來往,因為「害怕」。她姑母把男友帶到工作的地方去看時,他雖然起過誓,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卻推門而逃,因為「害怕」。怡芬姑母和她相信世界上總有真正具備勇氣而不害怕的人,她的父親就是這樣一位美容師,而母親並不害怕。那麼夏不也可能是例外嗎?可是她心裏未始不清楚這只是非分的幻想,夏究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她的雙手,觸及他的肌膚時,會不會令他想起,這竟是一雙長期輕撫死者的手呢。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她正在想起離開咖啡室的可能時,夏進來了,「把外面的陽光帶了進來」(「他像他的名字,永遠是夏天。」),發現她坐在幽暗的角落裏。他手中抱着一大束鮮花,說是送給她的。依照通常情理,鮮花為男向女贈送示愛的標準禮物,而又暗示結婚時新娘手中的花束。可是她認為這是不祥的預兆,儘管夏是那麼的快樂,她的心還是充滿憂傷,因為:

他是不知道的,在我們這個行業之中,花朵,就是訣別的意思。

女主角的口吻是如此之自然,近乎輕描淡寫,沒有用一個煽情的字眼,卻使讀者讀後不由不產生寒颼颼的感覺。一位英語讀者說過,這是他所讀過最令人毛骨悚然(chilling)的作品之一,相信許多人也有同感。

另一篇以第一人稱的〈感冒〉也是講一個遲婚女子的愛情故事。主角是職業女性,年已三十二,離校後找到一份工作,做了七八年,對平靜的生活很是滿足。可是父母急要她嫁出去,透過安排,終於無可奈何地和一個不太熟悉的男子訂了婚。訂了婚一年,時常一起聽音樂,打網球,等到不能再拖延,就定了日期結婚。可是從那時起她患上了「感冒」。這次她到家庭醫生那裏去,不是看病,而是送結婚請柬。

「我的感冒,是永遠也不會痊癒了。」

「其實感冒是無藥可治的。」

所謂感冒是心理病,同一個自己並不愛的男子訂了婚,甚至就快結婚,「感冒」之嚴重不言可喻。正在這時,她在社會福利署工作,有一天忽然遇見闊別八年的舊同學楚陪他的母親來領取高齡津貼。兩人一再約晤,用一句俗氣話,很快墜入了愛河。儘管楚表示願意為她犧牲一切,她還是認為已經太遲了。結果她拍結婚照的時候,連連打起噴嚏來。醫生歎道:「啊呀,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患上這麼嚴重感冒的新娘。」婚後三個多月她才寫信把婚訊告訴楚。楚回信說:「一切都沒有改變。」丈夫同她貌合神離,家根本不像自己的歸宿。丈夫常約朋友來打牌,「他們是熱鬧的,那麼地興高采烈,從傍晚一直圍聚到深夜,而我坐在一邊,默默地編織一件永遠也不願意完成的毛衣,不時為他們換一杯新鮮的熱茶。」丈夫終於驚覺她太靜寂了,特地陪她去聽音樂,根本不知道演奏的是什麼。她聽得心神俱醉的時候,丈夫頻頻打呵欠,好像「一塊沒有感覺、沒有反應的打呵欠的木頭」。

丈夫不喜歡游泳,還是陪了她和小弟一起到泳池去。她只好同小弟享受魚回到水中之樂。就在游泳時,她恍然大悟,從此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新人。

但我並沒有枯死,如今我在水中游泳,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是那麼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我們一直朝海的遠方遊出去,一直遊出去,我們可以遊得很遠很遠,然後我們遊回來躺在沙灘上曬大陽,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在那次音樂會中場休息和散場時她又遇見了楚,並想起以前在一起時的談話,終於下了決心出走。下一次游泳的時候,丈夫卻在泳池旁埋首於報紙的財經消息中。她要同小弟去看運動鞋。

「你要走了嗎?」

他說。

「是的。我要走了。」

我說。

我的聲音變得清晰明朗,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整個冬天,我的聲音一直沙啞,我的喉嚨粗糙,我的嗓子模糊不清,但我的聲音已經清亮,我的感冒,我的感冒已經痊癒了嗎?

她的感冒的確痊癒了,因為她患的是心理病,等她忽然想通了,心境開朗,感冒隨之霍然而愈。然後她獨自回到家裏,不,丈夫的家裏,在這家中她空無一物,一切都屬於丈夫。她所有的只是從娘家帶來的一個旅行袋,裝着楚寫給她的許多許多的信。她挽着這旅行袋站在街上,不知何去何從,聽到一片歡呼聲,原來附近正在舉行一場足球賽。結尾時她自忖:

我有的是時間。……啊啊,讓我就這樣子,挽着我的一個胖胖的旅行袋,先去看一場足球再說。

表面上看來,這又是以第一人稱的已過標梅之年的女子的愛情故事,結局當然與前一篇不同。在這故事裏,女主角儘管已經結了婚,但下了決心出去找尋自己的幸福,而〈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的主角,作者雖然沒有明白告訴我們,卻不得不屈服於命運擺佈之下。

兩篇故事最大的分別是表現手法。在〈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西西創造了一種新穎的技巧。描寫人物心有所思時,往往將內心想法夾雜在正文裏。有時是倒敘,就借用回憶,有時是分析或猜測對方的心理,就借助於敘事的獨白。可是在〈感冒〉中,她大膽採用了把有名的詩句放在括弧裏作為女主角的內心反應。例如送喜柬給醫生時,請他務必來參加婚禮。底下接着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她之所以會訂婚,可能因為父母忽然發覺她原來已經三十二歲了。再接下去是:(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計前後引了二十次古典詩歌:三次楚辭,兩次唐詩,三次漢樂府,其餘都是詩經(她白己說過,最喜歡讀詩經),而且引得恰到好處,適足以表現女主角的心情。這些名句都是經典之作,一再引用,表示她受過高深教育,拋不開傳統的束縛。甚至第一次重見楚時,她的反應仍是引自詩經的「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可見她沒有勇氣解除婚約,和楚相好。一直要等到結婚後的第一個夏天,她第一次和小弟在泳池中游泳,她的肉體和心靈才得到解放。那時她的反應倏的由古典詩變成現代詩。「整個冬天,我沒有游泳過,整個冬天,我是那麼地疲乏,仿佛我竟是一條已經枯死的魚了。」底下的反應赫然是:(而無論早晚,你必得參與草之建設。)此後她一共引了十句現代詩,全部採自瘂弦的作品。不用說,引得十分妥帖。最後她決定去看一場足球時,引用了瘂弦的「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麼,要作草與葉,或是作陣雨,隨你的意。」女主角改引現代白話詩,顯示她已從經典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從此不再囚禁於過去,而生活於今天。從此她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我們可以想像她終於會和楚結合,可是事實上和楚結合與否已無關宏旨,因為她懂得了如何做一個「清新愉快」的人。

這種表達方式是嶄新的,也是西西所獨創的,文學、音樂、電影等形式都沒有用過,因為只能表達其意義,而不能同時表達其在謹嚴形式中內涵豐富的象徵。京戲或舞台劇中的旁白者可以傳達心中相反的想法,而詩歌形式背後的精神卻不可同時表達出來。這是西西對小說技巧的特殊貢獻。也許這種手法只能偶一使用,在〈感冒〉這種特殊體裁中才發揮得淋漓盡致,其他題材的故事如果接二連三使用會變成濫用也未可知。

西西的短篇小說幾乎篇篇值得分析討論。她創造了一種「詠物體」的小說,不知道靈感是否來自中國舊詩中的詠物詩。例如〈抽屜〉就含有深意。作者發現買鞋時,鞋樣比腳重要;身分證比持有人重要,所以把身分證小心翼翼放在抽屜中,由此抽屜統治了她的生命。這不止是幽默或諷刺,還指出了人類為自己製造種種限制,含有至理。在某一意義上,個人只不過是現代機械文明中的一個號碼而已。〈蘋果〉講的是肥土鎮舉行了「蘋果競賽」,有點像寓言,而採用童話的地方亦不少,有莊有諧,很多地方啟人深思。〈春望〉全部用對白,十分別致。人物性格、關係、故事,全在對白和說完話後的小動作表現出來。作者花了不少心思,描寫香港人家等候鄭州申請來港的親戚的心情。用到杜甫的名詩為小說題目,感慨相當深,可惜這題材只限於香港的某一特殊階層,而且又全部用對白,很難為外人所瞭解和欣賞。西西的小說大部分令人讀後有新的收穫,可也不是沒有例外。由於她替自己定下了人為限制,有些題材不免失之冷僻,不容易為讀者普遍接受。這一點我在下面會談到,並希望將來有機會詳細討論。

(四)

一位小說家的地位終究要根據他長篇小說方面的貢獻來評估。曼殊斐爾和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出人頭地,但曼殊斐爾終生沒有寫過長篇,莫泊桑曾寫過五部長篇,其中一半或可傳世,卻難以和同時代的巴爾扎克、司湯達、福樓拜等大家爭短長。五四以來,中國出現過不少優秀的短篇小說家;一到長篇,他們的作品就難以見到第一流說部的氣質和視野。這似乎是文藝界最弱的一環。

西西能否在這方面成為例外,是一個有趣而值得探討的問題。《我城》有極精彩的片段,除了前文提過的檢查身體之外,另一段講「即沖即喝」的流行小說,描述四個人在僅可容身室中打麻將的情景,也是神來之筆。但是整部小說的結構不夠縝密,作者雖然說在報上連載時長達十六萬字,出單行本時刪掉十萬字,仍不免給人鬆懈的印象。讀來趣味盎然,卻沒有長篇小說的格局。

《哨鹿》是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雖也在報上連載,出單行本時並沒有刪節修改。相信作者有了經驗,而且內容一半圍繞着歷史上的事實,必須先作不少準備工夫搜集和整理資料,落筆時胸有成竹,因此整部小說具有謹嚴的結構,照顧到統一的人物性格和佈局。兩條平衡發展和糾纏的主線、象徵的使用、傳統和現代兩種敘事技巧的交錯運用,在在都顯示出作者的匠心。

《哨鹿》的結構猶如一首交響曲,共分四章:(一)秋獮(四十三頁)、(二)行營(八十七頁)、(三)塞宴(一三七頁)、(四)木蘭(一七七頁),其長短比例和主要旋律的出現也與交響樂相仿佛。作者自認受電影的影響很大,但是從〈感冒〉的女主角對樂曲(貝多芬的《艾格蒙序曲》、莫札特的降B調鋼琴協奏曲和貝多芬的C小調第五交響曲)的投入和熱愛,可以推斷作者對古典音樂也具有頗深的認識。我們其實不必追究作者愛好古典音樂與否,只要把作品細加分析,看看以上的假設是否能成立就可以了。

整首樂曲有兩個主要旋律,一是乾隆的,明朗而響亮,所有樂器齊聲奏出,聽起來莊嚴華麗、氣象萬千,雖然偶有變調,其發展程式頗合正統古典音樂;另一是阿木泰的,柔和而單純,由音質較輕的樂器奏出,可是變調太多,不協和音屢次出現,兼且次序顛倒,聽上去較像現代音樂。聽眾耐心細聽,會發現兩個旋律此起彼落,此應彼和,隱約中相反相成,到了最後互相交纏,融為一體,回到主題(即獵鹿)上去,形成有力的結尾。

赫克斯雷(Aldous Huxley)在一九二六年發表了一部音樂式小說:Point Counter Point(書名採自音樂名詞「對位元法」,可譯為《相反相生》較接近原作的用意),他借用了書中一位嘗試將詩與科學結合的小說家夸爾斯的筆記,說明自己寫小說的構想:

小說的音樂化,不是用象徵手法使意義附屬於聲音──而是大規模的,從結構方面着手。不妨默想貝多芬的音樂。心境的改換,突然的轉變。(例如在降B大調的絃樂四重奏中,莊嚴和戲謔交替出現,在升C小調四重奏的第二樂章中,喜劇忽然在嚴肅的悲劇中冒出頭來。)更有趣的是轉調,不僅從一個音調到另一個音調,而且從一種心境到另一種心境。先奏出主題,然後加以發展,推動,甚至扭曲。雖然還認得原來的主題,在不知不覺中已變了面目,一直變到完全不同為止。在變調中,這種手法還要邁進一步。……將這寫入一部小說中去。怎樣寫法?那種突然的轉變倒還容易,只要有足夠的人物和平行的、合乎對位元法的結構就行。瓊斯謀殺妻子的時候,史密斯卻在公園裏推小兒車。你只要把這兩個主題交替運用。轉調比變調更有意思,也更困難。小說家只好重疊許多人物和場合來達到轉調,讓我們看幾個人墜入情網,或者面臨死亡,或者用不同的方法祈禱──不同的人解決同樣的問題。

赫克斯雷有這樣構想,可是他本人在這部小說中沒有做到,因為人物太多,志在影射真人真事,違反自己所標榜的主張,以致線條紊亂,使讀者無所適從。《相反相生》是一個大膽的試驗,但沒有完全成功。西西的《哨鹿》卻無意間體現了赫克斯雷六十年前的主張,因為這是一部相當音樂化的小說,例如第四章,在正式圍鹿的前夕,阿木泰望着星空,覺得自己是一顆漸漸消失的星;在同一深宵,乾隆仰望天際,見羣星閃爍,代表大清國運和天子福壽的紫微星特別明亮。這種對比符合赫克斯雷建議的用不同的人在相同的場合作出不同的反應。

第一樂章「秋獮」:乾隆在圓明園的西洋樓出場亮相,選得很妥當。如果改為天子坐朝,諸臣在底下三跪九叩首拜見,就顯得拘謹而沒有生氣了。乾隆雖然是皇帝,仍是活生生的,可以隨意自由想像,由水想到銅壺滴漏,想到建造「文淵閣」,看進貢的白馬,想起大內珍藏的很多有關馬匹的名畫;最後聯想到「木蘭圍場、習武綏遠」──秋獮。此外有一長段描寫蒙古兩盟為秋獮準備的清單。這些數字和以下類似的段落都是從會典等類書抄來的,近於枯燥的資料,可是沒有這些原始資料,皇帝的旋律,例如乾隆君臨天下的威嚴、儀式和慶典的秩序、長長名單的深深印象等等,就難以重複出現。接下去一長段描寫王阿貴種田,看到他美麗的妻子和初生嬰兒──一起始帶着田園風味,一個可愛的小家庭過着寧靜的農家生活。夫妻倆唯一的願望是積蓄足夠的錢去買一頭牛,所以孩子取名來牛。然後敘述中加插一段王阿貴的過去。他曾經隨父親狩獵,幼時父親教他吹木管,父親如何看見角鹿而不射,因為鹿是「十分友善」的,並不是野獸。這裏和小說的書名《哨鹿》接上了筍,也就是整首樂曲的主題。接下去是官府的來臨、第一次登記、第二次把園地充公,王阿貴只好做散工,最後淪落到煤窯去挖煤,終於葬身窯中。這非但是變調,而且進一步轉調,產生了不協和音。照敘事的次序來說,這兩段是阿木泰旋律的第四和第五節,反而出現在前,違反了傳統小說的正常次序。

第二樂章「行營」:阿木泰旋律繼續出現,首先描寫阿木泰的母親阿依吉倫在熱河倚閭期待隨着皇帝打獵行列而來的阿木泰。阿木泰終於出現了,騎着馬,手裏握着鹿哨,馬匹上放着兩頂鹿頭帽子,這一切都是阿依吉倫親手做的,因為她從小在馴鹿縱橫的森林區中長大。本段其實是阿木泰旋律的第七節。底下是倒敘的第六段(旋律第六節),阿木泰年幼時由母親教他吹鹿哨、戴鹿帽、學會使用弓箭和獵刀;他如何長大,終於會吹鹿哨誘鹿前來。這是故事的重點,也是第二旋律的正式奏出,因為阿木泰已長大成人,有了哨鹿的本領,又扣上了主題。然後是阿木泰故事的倒敘,也是阿木泰旋律的轉調。第一段(阿木泰旋律的第一節)說明阿依吉倫是白依爾族人──一個遊牧民族,以打獵捕魚為生。她父親允承拉布堪依照氏族的規矩來相親。第二段(旋律第二節)說明阿依吉倫心中早有所屬,私下愛上了額木克。他夏末才到他們族裏來,住在牧圈的最後一個帳篷裏。她看見他箭法高明,在樺皮船上叉魚手法熟練準確。最使她心醉的是他的靜默和溫柔,一種非族中人,更非拉布堪,所具有的魅力,於是她贈他一個親繡的荷包──只能送給未婚夫的定情禮物。額木克完全不懂這含意,這時阿依吉倫才知道他並不是鄂倫春人,而是漢人。第三段(旋律第三節)說明阿依吉倫決心跟隨額木克。他原名王阿貴,而王阿貴也接受了她,為她起名翠花。他們決定在大家圍着篝火舞蹈時乘樺皮船私奔。讀到此處,我們才明白,原來這裏出現的人物就是前一章出現過的王阿貴和翠花。原作分三個層次倒敘。音樂的樂章一改常規,顛倒次序,先出現旋律的轉調,再出現旋律本身和悅耳的變調(二人的愛情)倒也別致,頗合現代人的心態。

接着又回到乾隆的旋律上去:行獵隊伍(一連串數字);朝會(一連串數字);避暑山莊,和一開始的圓明園遙相呼應。同第一章一樣,本章穿插了不少乾隆的日常生活,如看奏章,幸臨文津閣和冥想,如:「治河易,治民易,治吏反而艱難」;翻閱《石頭記》;這些都是旋律中的變調。最後回到乾隆考慮八旗子弟、西洋人通商等頭痛問題作結。本樂章兩個主要旋律先後分明,變調使內容多采多姿,在阿木泰學會了吹烏力安,戴上了鹿帽時又接觸到主題,並和第一章的狩獵決定和本章的圍獵行列互相應和。

第三樂章「塞宴」:開始描寫木蘭圍場的地勢,就像電影中的全景鏡頭,建立故事發展地點所在,然後鏡頭推近,描寫朝居住的大營;接下去描寫行獵隊伍的排場。作者常把外界景致和乾隆內心的冥想間夾來寫,因為乾隆以九五之尊,不便隨意與人交談。下面又是一個大場面:賜宴,乾隆大宴參加行獵的蒙古盟主和旗主、宴會的佈置、陳設、出席官員,另有馬術、馴服野馬、酒食、奏樂、摔跤相撲等節目。在這堂皇華麗、井然有序的旋律之後,自然而然接上了阿木泰的旋律,首先是倒敘阿木泰的童年,他知道自己小名「牛牛」,會說滿漢兩種語言,長大之後仗着蒙古旗人博爾濟特之力入了旗。博爾濟特有一個姪女,漢名翩兒,常到他們家裏來,隨他母親學刺繡。阿木泰認為翩兒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對她未免有情。這一段隱然是前面王阿貴和阿依吉倫的戀愛的變調,溫婉而動聽。再接下去卻轉了調,阿木泰進京報到參加行獵隊伍,接受集訓,不過一路上總覺得有一雙奇異的眼睛在注視他。阿木泰結識了藤甲兵和健銳營的雲梯兵,看到各種部隊的操練,這調子和乾隆的旋律糾纏在一起。他又喜歡在鬧市中看雜耍:舉重、刀槍不入等,最佩服的卻是耍繩技的人。可是即使阿木泰在看雜耍,總有一雙特別的眼睛盯着他,使他想起幼年怕黑夜時母親唱的催眠曲:

你的眼睛
像井
很深很深

和翩兒的眼睛。

第四樂章「木蘭」:正如交響樂的結構一樣,這樂章是整首樂曲的結束,兩個旋律交纏在一起,產生了高潮,整個樂隊合奏出雄偉的快板和迴旋曲。剛開始時承接了前一樂章的「眼睛「變調(等於電影中黑暗裏一雙奇異眼睛的特寫),這次眼睛的主人同時出現了。他告訴阿木泰「他們」想圍獵一頭很大的鹿。從他口中,阿木泰才知道自己原姓名是王來牛;母親叫翠花,是鄂倫春人;父親叫王阿貴,是漢人。陌生人還告訴他,王阿貴沒有去打獵,而是死在倒塌下來的煤窯裏,所以他應該為父報仇。害死他父親的就是那頭很大的鹿──皇帝,他還害死了很多漢人。阿木泰聽了大感困惑,這突如其來的揭示使他無從瞭解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和問題,越想越糊塗。在阿木泰無以自解的變調上,音樂的旋律又回到乾隆的主調上,原來阿木泰沒有參加獵虎,卻看到了那頭雌虎和聽到了乾隆獵虎的經過。圍獵回來後,所有的兵士在比射箭、跳駱駝或徒手相撲,然後大家圍着一大鍋豬肉白菜粉條吃飯。晚上大家舉行祭祀和拜神,以便再度參加圍獵,但阿木泰已失去興趣,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石頭。幾天之間他一連發現許多奇異的眼睛,怎麼可能呢?到木蘭圍場來的兵士都是經過精選的親兵。晚上還燃放了焰火,真好看,可是他隱隱知道他只會像煙花一般迅速地消逝。外面世界的光明燦爛和內心世界的陰暗哀愁,反復出現,真像「對位法」的相反相生。阿木泰問了許多自己無法解答的問題:皇上不是壞皇上,老百姓痛苦,已經痛苦了好久。如果皇上死了,漢人當了皇帝,自己卻是滿八旗的旗兵,漢人會放過他嗎?若是皇上死了,羅刹人會乘亂打過來嗎?到那時候,誰都沒有好日子過了。此刻忽有一雙奇異的眼睛閃進帳幕裏來。這人穿着滿族的官服,交給阿木泰一管烏力安,和他自己的烏力安做得一模一樣,不過分量較重。他教阿木泰如何使用,等到皇上射中鹿時,用手按烏力安的機關,就會有一枝毒針射進鹿的身體裏。這一段扣緊了獵鹿的主題,可是在樂調中透露了惡兆。阿木泰的旋律在這預感上暫告沉寂,而乾隆堂皇華麗、井然有序的旋律再度響起。然後是阿木泰第一次參加的圍獵,包圍圈由乾隆親自指揮,射中了一頭麋鹿。這等於是預告。同以前一樣;旋律再度轉調,由外界的大場面轉變為乾隆內心的思緒。乾隆根本沒有入睡,天色漸白時,換上獵裝,帶隊出發去哨鹿。哨鹿的規模小得多,不比合圍出動數千兵士,只不過隨身帶着十數精選人員而已。阿木泰和乾隆的旋律纏繞在樂曲的主題上。阿木泰穿上鹿皮衣,戴着鹿角帽,除了用兩隻腳一步步地走路外,模樣活像一頭鹿。乾隆也準備好了,但臨時發覺忘記戴指環,幸而由身邊的侍衛和珅將自己的翡翠指環奉上。阿木泰吹起烏力安後,引來了一頭大公鹿,奔向出聲的方向去。乾隆立刻發箭,眼看射中倒了下去,可是鹿又跳起來奔跑,第二箭才把它射倒。乾隆覺得遺憾,因為平日一向只發一箭。然後當場喝了那頭鹿的鮮血,哨鹿於是告終。

由於作者採取的不是平鋪直敘寫法,尤其最後幾節,文字配合動作而跳動,讀者要細心閱讀才能看清楚脈絡。第一箭射中的是阿木泰,因為乾隆手上的指環閃閃發光,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可能也使鹿知所趨避,第二箭才真的射中公鹿。阿木泰既被射中於先,當然沒有機會按烏力安,何況即使有機會,他也會為了顧念娘親和翩兒而不按,只要看乾隆喝了鹿血沒有中毒就可以知道。

這種寫法很接近電影的跳接,但更接近音樂的相反相生──各種不同的樂器,時而此,時而彼,時而全體合奏,時而冷,時而熱,最後百川歸海。閱讀至此方始領畧到交響樂收放開闔之妙。

整首交響曲的主題就是獵鹿。阿木泰是哨鹿的人,可是他本身等於一頭天真無邪的小鹿,完全不懂得如何應付外間複雜的世界。他打扮得像鹿,善良得像鹿,最後像鹿一樣白送了命。乾隆也是一頭鹿(這句話由有奇異眼睛的人親口說出來),全然不知一做皇帝就會變成眾人都想射殺的鹿。難怪中國一向有「逐鹿中原」和「鹿死誰手」的爭天下的說法。

《哨鹿》有類似交響樂的優點,經得起咀嚼,但它的成就不又止於模仿交響曲的音樂性質,因為本身符合當代小說把現實和幻想交織的寫作方法。乾隆這一條主線採自歷史,作者時常將史實和想像中的內心獨白夾雜敘述。阿木泰這一條主線純粹出自虛構,作者撇開傳統的敘事法,跳出時空的限制:人物生格、心理反應、時間次序、環境轉換……一憑己意經營,創造出一個幻想的世界(代表「虛」),到最後又和前面一條主線(代表「實」)一同緊扣在全書主題「獵鹿」的內涵上。從這一點看來,《哨鹿》的創作意念是可貴的,至於作品本身能否完全實現作者開創新局面的企圖,還有待時間的考驗。至少讀者不能用看小說的消遣心情來打發,要細心閱讀去體會其中音樂相反相生、敘事虛實交織的手法。

(五)

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恐怕只有在香港才會產生。香港沒有文壇的風氣,每人憑個人的愛好和努力默默追求創作理想,無須擔心傳統和時尚所帶來的壓力。照西西自己說,給她影響最深的是童話、電影和歐洲、拉丁美洲作家的小說。安徒生和王爾德的童話她差不多都讀過,無怪從她作品中常可看出她仍懷着「赤子之心」(不知是否和她長期任教小學有關?)有一時期她寫過影評,篤信「作者論」,遂將歐陸、日本、美國的大導演傑作大看特看。她的小說特別注重觀點(即電影中的攝影機)和跳動的寫法(即交叉剪接)不為無因。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她生長於一個放任自由的社會。自有其本身的發展規律,因此她不必理會五四以來中國文學作品的主要潮流。她雖受過英語教育,但顯然沒有染上十九世紀初期浪漫主義和後期寫實主義的習氣。我們在她的作品中見不到無病呻吟和傷感,也找不到狄更斯和巴爾扎克的影子。由美國大量翻譯和發行現代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她自己不諱言受了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畧薩(Mario Vargas Llosa)和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蓋斯(Garcia Marquez)的影響。這兩人之外,阿根廷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也可能帶給她不少啟示。《素葉文學》曾出過拉丁美洲作家專輯,其中有一長文介紹波赫士,不過主力在他的詩而不在他的小說。其實他的短篇小說真正代表了現代人的探索、彷徨和失落,西西大概受到他某一程度的感染。可是這種作家和作家之間的關係是非常微妙的,存在於若隱若現的朦朧狀態中,恐怕作家自己也無從具體地說明。

這並不是說西西就此一下置身於世界文壇的最前線,她的寫作並不是橫的移植。我們很難想像〈感冒〉這篇小說用英文寫出來會產生同樣的效果。首先,女主角愛上了楚,立刻跟他出走了事,什麼「太遲不太遲」簡直迂腐得可笑。其次,女主角在括弧中所引的詩句很難用同樣恰當的英文詩句代替。誠然莎士比亞作品中不乏名句可代《詩經》,其餘的難道用斯賓塞、密爾頓、約翰•鄧?現代詩難道用艾畧特或奧登?其效果可能變為牽強滑稽,絕對沒有中文那麼渾成。至於《哨鹿》一小半是根據歷史記載衍化出來的,畧似正史。西西所觸及的問題也是有史以來中國人最關心的問題,例如治與亂的緣由、統治者與老百姓的關係等等。她寫作的技巧當然與前人不同,但在心靈深處畢竟是中國作家。

西西和張愛玲、白先勇不同,她不是一位文體家。張愛玲的文筆俏麗,自成一格,素有「張愛玲筆觸」之稱。白先勇遣詞用字也極盡講究之能事,即使他有時如在〈玉卿嫂〉中採取容哥兒的觀點,但說故事的人的語氣還是白先勇所特有的。西西從來沒有「為文字而文字」的傾向,據她自云,她的文字(形式)一向由故事(內容)和說故事的人(觀點)所決定,所以她對何福仁說:

寫小說,一是新內容,一是新手法,兩樣都沒有,我就不要寫了。

她的原則是「相體裁衣」。同是長篇小說,《我城》和《哨鹿》的風格截然不同。〈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都用第一人稱,〈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主角教育程度較低,說話比較嚕蘇,有時免不了重複;而〈感冒〉的主角則是高級知識份子,談吐文雅,理路清楚。兩篇小說觀點相同,敘事的手法並不近似,〈感冒〉需要讀者更多的耐性和注意力。我們甚至可以說西西在追求不同的風格中反而造成她自己的風格,而在慣讀張愛玲和自先勇作品的讀者看來,西西根本沒有風格可言。讀者對張愛玲的文字魅力可能一見鍾情,對她有些令人低徊的名句念念不忘。讀者對白先勇作品的音調鏗鏘、色彩絢麗,無不衷心喜愛,認為適足以襯托他悲天憫人的胸懷。可是一位作家一旦成為文體家,固然獲得了大批忠實的讀者,極容易成為模仿的對象,但同時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們如果嘗試改寫與前不同風格的作品,讀者可能認為才華已盡,批評家也會不以為然。西西就沒有這種顧慮。她走的是一條新路線,自己既不會在題材和技巧上犯重,當然難以令人追隨。

正因為西西故意避免內容和技巧上的重複,她的作品就缺少了統一的風格。甚至有時讀者不免為她行文的西化傾向所困惑。例如〈感冒〉開始時,女主角去看醫生,連用兩次:

我點點我的頭。

來表示她明瞭醫生的解釋。而下一次她感冒未痊到醫生家去,卻連用三次

我點點頭。

讀者看不出理由為什麼第一次要增添「我的」兩字,而事實上「我點點頭」已足以達到目的。

在前一節,由「我的醫生從來不呼喚我的名字」起共六行、二百零八字,計先後用「我」十六次、「他」九次,誦讀起來不免累贅。代名詞的用法是英文與中文之間主要不同點之一,有些地方不妨節儉一點,省用一些代名詞至少可以減輕讀者的負擔。我們並不要求西西成為文體家,但希望她的文字能更簡潔有力。西西在題材和技巧上獨樹一幟已成定局,實不必再在行文方面走上西化的途徑。

我把這三位作家放在一起討論,因為基本上他們都是小說家,雖然張愛玲寫散文,編過電影劇本,白先勇寫論文和雜文,近年還積極參加改編自己作品為舞台劇和電影劇本,西西也寫了相當數量的詩和散文。最重要的還是他們三人提供了中國小說的發展方向。張愛玲雖然採用基本寫法接近中國傳統小說的全知觀點,可是她吸收了心理分析和現代文學着重的反諷,是很明顯的。她作品的主要背景是舊日的上海。白先勇自幼沉醉於中國的說部,同張愛玲一樣,也是《紅樓夢》迷,可是由於他主修外文,寫作方法比較更注意觀點、意識流、象徵和反諷等的運用。他作品的主要背景是台北。西西出生於中國大陸,可是對五四以來的作品似乎沒有縱的關係,她看書既多,興趣廣泛,汲取了現代文學最前衛作品、音樂、電影、繪畫的精華,在前述兩人之外另闢蹊徑。她作品的主要背景是香港。他們三人雖然反映不同的地區,卻都在繼續寫作,已經有了具體的成就,並可能產生更重要的作品。

說西西是典型香港作家,絲毫沒有地緣政治上的成見。為什麼這樣說?因為香港和西西有一點奇妙的巧合。香港的工業成品物美價廉,而在香港本地往往買不到,一來可能不少香港人迷信舶來的名牌,二來可能廠商遵守只供外銷的規定。所以香港居民到海外旅遊,有時購買一些當地的紀念品作為「手信」分贈親友,卻發現上面寫着「香港製造」的字樣。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反諷?同樣的,香港的特殊環境產生了像西西這樣的一位作家,而她在香港雖有少數知音,從沒有引起讀者熱烈的反應。現在台灣的《聯合報》予以褒獎於先,《譯叢》把她的作品譯成英文隆重介紹於後,正是香港文化界給予她公平評價的時候了。

(這是西西《哨鹿》台版的代序,皇冠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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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24日 星期四

《我城》的不同演出



西西在一九七五年一月三十日至六月三十日在《快報》連載長篇小說《我城》,每天千字,共十二萬字,還有她自己的配圖。王德威說。這是香港文學一個關鍵時刻。《我城》之後,出現不少以「城」為坐標的作品,例如西西本人八十年代的《浮城誌異》,一九九七年前後心猿的《狂城亂碼》、黃碧雲的《失城》、董啓章的《V城繁盛錄》、也斯的《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等。西西當初的小說連載,成就了一個小傳統。

西西說,《我城》每個版本都是不同的演出。其出版頗有些波折,它最初由素葉出版社於一九七九年印行,是素葉文學叢書的第一種。素葉乃西西和朋友辦的同仁出版社,出書主要由作者自掏腰包,為了遷就成本,篇幅都盡量壓縮,因此,素葉就是「數頁」的意思。素葉版《我城》被大幅刪節到只有六萬字,是原來篇幅的一半,連插圖也欠奉。十年之後,《我城》由台灣允晨重印,才有了個完整本,西西還特地重畫了一0八幅插圖。又七年,素葉終於有機會出版增訂本,今回是以允晨版為底本,但文字和插圖都有所修訂。再三年,《我城》在台灣轉由洪範出版,西西又作了補充,文字增至十三萬,插圖亦多了,是為終定本。

到了二0一0年,《我城》「回歸中國」,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了簡體字版。這時西西年事已高,亦患病多年,想來已沒有精力再作改訂,而書中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說明,它所依據的大概就是終定本。

素葉初版由蔡浩泉設計,出版增訂本時,蔡氏已去世多年,封面改由甄惠儀負責,但仍保持蔡氏原來的風格。允晨初版封面設計者為「台灣製造場」,四刷版為孫國欽。洪範版的封面一直沒有變,但沒有說明是誰設計的,只知那封面畫出自香港畫家劉掬色。至於廣西版,則是陸智昌設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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