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定銘
盧因手跡
盧因(1935~)原名盧昭靈,是香港土生土長的作家,他一九五二年起向《華僑日報》、《星島日報》及各文學刊物的學生園地投稿,《人人文學》、《六十年代》、《新青年》等當時著名的青年期刊,都是他發表習作的地方。他早期的文學生涯中,特別要注意的,是他與《文藝新潮》、《新思潮》和《淺水灣》的關係。
由一九四O年代在上海早有文名,並曾創辦純文學期刊《文潮》的詩人馬朗主編的《文藝新潮》,是香港一九五O年代水平相當高的純文藝期刊,大三十二開本,每期八十多頁。它創刊於一九五六年三月,至一九五九年五月的三年另兩個月間,僅出版十五期。盧因在這裏發表了短篇小說〈餘温〉(第八期)、〈父親〉(第九期)和〈瘋婆〉(第十期),這幾篇小說都相當成熟,除了文字流暢以外,盧因非常注意現代主義寫作技巧,運用了獨白及時空跳接等表達方式。
一九五七年,《文藝新潮》舉辦小說獎金比賽,盧因以〈私生子〉勇奪第二而一舉成名,奠定他日後以寫作為業的半個職業作家生涯。這次徵文比賽,由徐訏和丁文淵作評判,得首名的是台灣高陽的〈獵〉,高陽當時還不是名家,其後成就有目共睹。盧因能緊接其後得獎,可見潛力不錯。〈私生子〉寫的是舊日農村故事:替村長兒子做奶媽的趙娘娘,未嫁懷孕生子,受盡村人的嘲笑、白眼和欺凌。趙娘娘冒着生命危險,含苦茹辛把孩子養下來,後來還把趙小三送到南洋去。若干年後趙小三發跡富貴還鄉,受村人大鑼大鼓歡迎,視為整條村的光榮,村長甚至親自出迎,把昔日的歧視拋諸腦後。盧因安排「私生子」趙小三吐氣揚眉,展示了他對昔日農村及舊傳統的不滿,用「鄙視」與「恭維」組成了强烈的對比,是他以傳統手法寫的小說中最出色的一篇。
不過,我更欣賞他首篇發表於《文藝新潮》的〈餘温〉。〈餘温〉近四千字,全篇以獨白的形式,展示一位二十歲青年墮落後底懺悔:他好賭卻不會贏,經常輸錢,不僅把自己的金筆「舉」了,還厚顏向朋友伸手作本錢。他本身是基督徒,卻色膽包天,偷看黃色小說,擁抱愛撫純潔無知的少女,去嫖妓卻又怕染病……。這本來是極普通的「邊緣」年輕人故事,不少流行小說也用過的題材,但盧因卻作出大膽嘗試,他摒棄了一般叙事手法,用「我」作主體,用視線觀察「他」,替他去「舉」金筆,伴着他去飲酒,跟他一齊去嫖妓,一齊撫摸妓女的胴體,一齊躺到牀上……,如此荒誕不經的故事令人驚訝。不過,如果你深入探究,即會發現盧因筆下的「我」和「他」其實是同一個人,那是個人思想流中,正反兩方的戰鬥與掙扎。一九五O年代的香港小說,採用這種近乎「人格分裂」的演繹方式,是相當罕見的!
《文藝新潮》停刊後不久,盧因與崑南、王無邪等人創立「現代文學美術協會」,於一九五九年十月間出版《新思潮》純文學雜誌,這是本十六開約二十頁的雙月刊。可惜《新思潮》印量少,發行不廣,甚難見,好像只出過幾期。據資料顯示,盧因在此發表過短篇〈肉之貨品〉(第二期)、〈木塑之印象〉(第四期) 和〈佩槍的基督〉(第五期)。此中〈佩槍的基督〉被也斯編進《香港短篇小說選(六十年代)》(香港天地圖書,一九九八),比較容易讀到。
一九六O年劉以鬯主編《香港時報》文學副刊《淺水灣》,盧因在此發表大量散文、小說,用洛保羅、馬婁翻譯及介紹西方前衛文學與台灣的詩人和詩刋。他較少用的筆名「馬婁」,是「馬騮」的諧音,可見他幽默、俏皮的另一面。後來(一九六六至六七年)他還用「馬婁」在雨季(蔡浩泉)主持的明明出版社,出版了《十七歲》、《藍色星期六》和《暮色蒼茫》等三本「四毫子小說」。
盧因在〈回憶《淺水灣》〉中(見《一指禪》),說他當時非常熱衷西方的前衛文學,在《淺水灣》撰寫及翻譯的這些文章,大部分為台灣出版商「借用」,十月出版社一九六八年出版的《現代小說論》,二十五篇專論中,竟有十四篇是他譯寫的。其實,盧因不單喜愛譯寫現代文學,他自己也在創作中嘗試運用這些前衛手法寫稿,如發表在《新思潮》中的〈佩槍的基督〉,和台灣文學雜誌《筆匯》上的〈太陽的構圖〉便是。
〈佩槍的基督〉寫出生入死,一直在槍桿子下謀生的大賊阿康,與無知少女阿香墮入愛河後,才了解情慾與愛戀是兩回事。為了阿香,為了阿香腹中塊肉,阿康願意改邪歸正。然而,正當成功在望之際,他陷入包圍之中。一個生命即將完結,另一個生命卻在阿香的子宮內成長……。
〈太陽的構圖〉寫他和她的情意,在冬日的陽光下,在摩星嶺岸邊的石叢中,在朗誦「藍馬店主人」的詩聲裏,在濃情的愛撫中昇華……。然而,當他第二天苦苦地期待她再來的時候,卻聽到苦痛的訊息,知道她在另一處的太陽下遇到車禍,在「美好」的陽光下變成一堆堆血紅……。
盧因是虔誠的基督徒,透過小說去宣揚「愛」的哲學最自然不過,在這兩篇小說裏,他强調了生死的交替,人際的離合,一切早有安排,冥冥中自有主宰;愛情再偉大,主人公再堅强,也無法改變命運!其實,我不着意要談它們的思想、內容,我關心的是它們的表達形式:六千多字的〈佩槍的基督〉,全篇有段落而無標點符號,那幾千顆字粒密麻麻的互擠着,讀起來像無數的鉛粒,重重的壓向讀者,一粒粒的投射到眼瞳裏,加上不停跳接的時空錯落,與人强烈的壓迫感,直把人强扯進阿康和阿香的思想流裏……。
在書內排滿四頁的〈太陽的構圖〉,形式與〈佩槍的基督〉背道而馳,雖然它也不用標點,卻是在每句應該標點的地方留了空格。整篇小說像一塊塊留下窗洞的豆腐,是要人透過空格看進文字的裏面?還是要借那些空格停一停、想一想?還是這些空格中有隱藏着的精靈在睥睨那無知的讀者?我突然想起這種形式正是台灣詩人商禽詩的形式,盧因是在說他的小說是「詩小說」?或者說凡文學作品寫得好的都是「詩」?
不停嘗試新手法,寫實驗小說的盧因,還用何森、陳寧實、唐山客、朱喜樓、張學玄、林紹貞……等筆名在《新生晚報》、《中國學生周報》和其他報刊上寫各類型的文章;編《南國電影》、《四海周報》……。在一九七三年移民加拿大前,盧因在香港「寫字界」活動二十年,寫過的東西自然不少,可是,結集的,不計那幾本「四毫子小說」,卻只有《溫哥華寫真》(香港日月出版社,一九八八)和《一指禪》(香港華漢文化事業公司,一九九九)兩種。前者是他為劉以鬯編《快報》時,介紹温哥華實況專欄的結集,後者則是他自選的散文、小說集。
《一指禪》書分小說、散文、評介和印象回憶四輯。我對香港文學的歷史和研究甚感興趣,書一到手,立即翻閱他的「印象‧回憶」。盧因是香港文化界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過來人,對當年的史實知之甚詳,〈香港文壇印象〉寫他一九八O年代回港時,對香港文壇人事的變遷,感慨萬分;〈記詩人鄭力匡〉寫他少年時代和他仰慕的詩人力匡交往的經歷;我最喜愛的是〈回憶《淺水灣》〉。我是一九六二年開始學習寫作的,其時《淺水灣》經已停刊,無緣得見,盧因對《淺水灣》的回憶,資料豐富而親切,使我神往,未能親覩這著名的副刊,實在遺憾!
可惜「印象‧回憶」裏僅收文五篇,除了上述的三篇外,〈回憶呂壽琨〉和〈敬悼石磊〉我興趣不大。其實,以盧因的歷史,他還可以寫寫創辦《新思潮》的經過,他在《新生晚報》和《中國學生周報》寫專欄時的人事交往,寫「四毫子小說」時的感受……,看來這些我熱切期待的文壇往事,得要再等一會了。
《一指禪》中再次令我驚喜的,是盧因的小說。他在序中說:過去幾十年不想隨波逐流,以寫小說謀生,只好退而求其次,學劉以鬯的「娛樂自己」,隨心所欲的任意發揮,强調:
小說創作講究實驗性和獨創性。實驗獨創不能憑空而獲,除了天賦條件,尤需有容乃大胸懷。(見《一指禪》頁2)
蔡炎培、盧因、許定銘
盧因這種創作理念,早在寫〈佩槍的基督〉和〈太陽的構圖〉時已發揮得淋漓盡致,只是當時太激,走得過快,過度注重形式,陷讀者於泥沼中難以自拔,無法辨別方向。但到《一指禪》中的小說,盧因已走進了另一境界,小說創作走向散文化,無故事,只有片段,像〈閨房情趣〉寫醋妻的疑惑,〈魚喪〉寫老外羅拔的爺爺底愛鄉情懷,〈市書〉寫往市區逛書店的偶遇,〈捉雲小記〉寫生活樂趣……,全部都是生活上的片段,不單沒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連對話也摒棄引號,混在段落裏隨意書寫,完全是: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老子就愛這樣!
作為書名的〈一指禪〉,寫居於温哥華九十九歲的陳半僧,在老外及幾位學者前表演其「一指禪」神功,雖然他未登峯造極,也可以二指撐起全身倒立,拳擊之亦不倒,使觀眾錯愕驚訝,視之為異人。若干年後,半僧子孫大去,他不願再留在異國與曾孫生活,携其子孫骨灰回鄉,不久圓寂,落葉歸根!〈魚喪〉中羅拔的爺爺,在北京作傳教士四十多年,最後也回到出生成長的楓葉國;盧因近年差不多年年都以香港為中心點,向神州大地、扶桑及南洋作放射性的旅遊,是不是去國四十年,亦有「不如歸去」之思?
盧因不是正統學院派出身,寫作不依傳統,只要興之所至,揮筆自娛,其樂無窮。這使我想到,這位既非少林、武當出身的塞外奇俠,摘葉雖不可傷人,卻可耍出令人驚訝的功夫。
讀盧因的小說,仿如看他表演「一指禪」!
──2011年7月
(轉貼自《香港文學》二O一一年九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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