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4日 星期日

許定銘:《蕉風》四題

柏雄在《蕉風》

半年前與詩人柏雄茶聚,暢談一九六O年代文壇舊事。柏雄告訴我他當年在《蕉風》發表的詩文剪報全失了踪,我口輕輕保證替他找回來。然而,事後卻完全忘記了,到他最近問我,才猛然記起。人老了,記憶最不可靠,得要趁舊事還依稀記得,找機會認認真真的記下來。

我藏有全套黃崖主編時期的《蕉風》,由一九六四年九月至六七年三月的總第一四三至一七三期,是《蕉風》的黃金時代,香港很多年輕作家都為此刊寫稿。我仔細的翻了一遍,為柏雄找到了詩創作〈赤涇〉、〈昂平〉、〈桃源洞〉和〈沉寂之前〉,散文〈暗雨行〉,都是一九六五年的作品。年輕的詩人彳亍獨行,倘佯於山水晨昏之間,感念溶入天地,意境深遠……

此中特別要談談的,是他發表於第一五七期,《蕉風》創刊十周年紀念號的〈文章千古事‧回首十春秋〉。這篇近七千字的文章,主要在寫香港一九五五至六五這十年來的文壇實況。他認為「十年來的香港文壇,是未開的花,未熟的果」。他以〈推動文運的先驅〉、〈成名作家的影響〉、〈新一代的朝氣〉、〈舊文學的衰頹〉、〈《蕉風》與《文藝新潮》〉、〈發展的種種障礙〉、〈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等十三個副題,概述了香港十年來文壇的演變,雖然未算特別深入,但也談到香港新詩的成就、影評的趨向和文社的湧現。他介紹了大批當時的年輕作家,也談到了《海瀾》、《人人文學》、《文壇》、《中國學生周報》、《學友》、《華僑文藝》、《好望角》……等重要的文學期刊,甚至連《新民報》及《新生晚報》內戴天、李英豪、劉方和陸離四人輪寫的《四方談》也有介紹,是我見過最翔實的單篇文章。由親歷其境的人來寫,不單資料正確,還帶有親切的情感,很值得那些有志寫香港文學史,卻又苦無資料,只會人云亦云,輾轉錯抄的「史家」們參考!

《蕉風》裏的馬覺

馬覺給《蕉風》編輯的公開信

在《蕉風》裏尋找柏雄作品的同時,發現很多朋友都在那裏發表文章,我順手把馬覺和盧文敏的整理一下。

馬覺當年在《蕉風》發表的詩作有〈藏匿〉、〈事件〉、〈閃耀〉和〈異象〉,是一九六五至六六年間的創作,特別是二百多行長詩〈異象〉,詩人以其獨特的視角透視人間的異象,是《馬覺詩選》(自印本,一九六七)的壓卷之作。

馬覺是香港連續發表新詩創作超過五十年的少數詩人之一,我一九六二年初涉文壇已不時讀到他的現代詩,卻很少讀到他詩創作以外的作品。但一九六七年三月的《蕉風》總第一七三期,卻發現了馬覺繙譯A.E.W. 糜純的短篇小說〈鎖匙〉,那是篇以西班牙作背景的推理小說,情節離奇曲折而吸引,譯得不錯。

《蕉風》自第一七四期起,由十六開本縮至三十二開本,篇幅少了百分之三十,同時亦少用了香港方面的稿件。詩人馬覺於一七七期給編者寄了公開信〈不要劃分界線〉。他覺得:自從《蕉風》改版後,港台作者的文章多被擯棄於門外,大部分刊用星馬方面作家的作品,在此世界大同的時代,此舉實在是開倒車。「互相歧視和狹隘的地方主義思想實不應在文藝的國度中出現,文藝國度中亦根本沒有種族、階級和利害的觀念。對於一塊待耕的文藝園地,我們實不應劃分界線而應大家一同合力耕耘,收獲的美好則是意料中事……」

對於馬覺義正嚴詞的指責,編者隨即在信邊回應說:《蕉風》是馬來西亞刊物,應以本地作者為重心,在鼓勵本地作者創作之餘,其實也很歡迎外地優秀的作品……。其後的一七八期,再刊出作家梁園的〈致馬覺先生〉,强調《蕉風》中的作品能「馬來西亞化」是非常正確的……。

關於民族主義和地方主義的論戰,我僅讀到這幾篇,不知以後還有沒有續論?不過,這以後,《蕉風》上的港台作品少了很多卻是事實。

盧文敏‧《蕉風》

盧文敏在一九六O年代的香港文壇非常活躍,他辦《學生生活報》、《文藝沙龍》,參加《文藝》的編輯工作……。其實當年他的創作慾也非常旺盛,不僅在《中國學生周報》、《小說文藝》、《文壇》……發表作品,就連馬來西亞的《蕉風》和菲律賓的《劇與藝》也見他的稿件。他曾與文友合著《靜靜的流水》、《五月花號》、《新人小說選》、《遲來的春天》和個人詩集《燃燒的荊棘》,可惜一直未見他的小說專集,如果不盡快收集出版,散佚的可能性甚高。

翻閱黃崖主編時期的《蕉風》,見到盧文敏的詩〈渡口〉、〈白沙灣之慾〉、〈陌生人‧刺客〉和小說〈山洞〉、〈親愛的貓〉,都是一九六六年發表的。〈渡口〉等幾首詩,抒發的是年輕人心中的傷感和淡淡的情意,〈親愛的貓〉寫的是要愛就愛的精神病醫生,令我久久不能釋懷的則是那黝黑無盡的〈山洞〉。

年輕女教師楊依伊讀大學三年級時,在馬料水火車站結識鐵路工作人員,讓他誘進山洞裏强暴並懷孕了。孩子流產,她畢業後當了教師,但「山洞」的陰影卻像噩夢般纏繞着她不散,無論走到哪裏:課室、教員室、生活圈……,全是她的「山洞」。她把人分成兩個極端:校長莫神父是神,誘姦她的鐵路漢子是魔,生活上接觸的其他人,包括她自己,都是多餘的人……。最後,楊依伊鑽進牛角尖去,躺到「山洞」內的鐵路軌道上,探索這無盡的人生「山洞」,是否另有光明的一面?

盧文敏的〈山洞〉摒棄了一般順序的寫法,他先從楊依伊在教室內受學生的私語竊笑,到教員室內被同事冷嘲熱諷老姑婆,然後跳接到多年前的馬料水,然後又回到現實的操場,再轉到……。整篇小說除了時空轉換,可以說全是楊依伊的心理活動,這在一九六O年代中,算是較新的寫作手法。

〈山洞〉比得起他享譽盛名的〈泥鰍〉和〈陸沉〉,是盧文敏的傑作之一。

《蕉風》與香港……

《蕉風》改革號和改革終結號

小說家黃崖(1932~1992)一九五O年代在香港曾任《大學生活》編委,及《中國學生周報》副社長,一九五O年代末移居馬來西亞,其後任純文藝雜誌《蕉風》的編輯。《蕉風》在一九六四年九月號的第一四三期起革新,每期擴展至七十六頁,能刊十多萬字,成為大型的文藝期刊,至一九六七年三月之第一七三期止。黄崖居港時已從事創作,與台灣及香港文化界熟悉,故他轉任《蕉風》主編後,兩地的寫作人均大力支持,使《蕉風》的水平忽地提高甚多。

翻閱此時期的《蕉風》,香港作家在此發表作品的甚多,老一輩的易君左、徐訏、劉以鬯、李輝英、沙千夢、丁平、王敬羲……均有供稿,難得的是黃崖有心培植香港的新生代,提供了不少篇幅,供詩人柏雄、馬覺、羊城、蔡炎培、張牧……及寫小說的雨萍、盧文敏、張雪軍……等發表作品。

《蕉風》第一六O期(一九六六年二月),香港詩人方蘆荻發表了〈獨思〉,此詩有副題〈寄懷《文藝》月刊的朋友們〉。其時由丁平主編、方蘆荻當編委的〈文藝〉已結束,詩人久久不能釋懷,故詩以記之。方蘆荻(1940~2010)是香港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詩人,踏足新聞界後已甚少寫詩,早幾年騎鶴西去,其作品又無結集,日久必散佚無存,傑出的詩人不應被時代巨輪輾碎,特意錄下為故友留下足跡,算是一份文學史料:

很多鬱鬱的顏面/都塗在污牆之上/羞愧之上/囚室很靜,友善着奥登的童年/從四月的紫色季到九月的黄落/然後輪轉着十月/子豪先生逝世的十月

蜘網鋪滿的牆角/除了午後造就的塵埃/甚麼都開始虛空/然後是一陣突降的夏雨/倦慵於窗外/去梳洗風塵滿臉的浪子嘛心/梳洗淤積胸臆的滿懷/以及那些無所遁形的解禁

唯獨讓矛盾在矛盾裏/去解釋他的一切/想想那些日子吧,那些歡樂過的時光/當一個詩人得意與失意時的遭遇/當他談笑風生時所給出的聲調/當他飲泣時緊握雙拳揮出的一擊

我們也曾聚首而又分散/城市的忙碌城市的現象/是這樣的可怕,這樣的繁悶/在風砂與風砂揚起的國度裏/拖着我們寞落的影子/一種無所適從的噪音與壓力逼近/一種世紀末的生與死的顧盼/在濃縮與濃縮裏隱定自己

──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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