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6日 星期一

裂痕後的聲音──專訪Lambda Literary Award得獎者黃裕邦







(原刊《明報周刊》二O一六年八月廿七日第2494期)

裂痕後的聲音──專訪Lambda Literary Award得獎者黃裕邦(上集)

編按:美國LGBT文學獎 Lambda Literary Award 於美國時間6月6日紐約大學揭曉結果,本地詩人黃裕邦(Nicholas Wong)在男同志詩歌組脫穎而出,跟來自美國的Carl Phillips雙雙奪得首獎,為香港酷兒文學寫下光輝一頁。我們有幸在他趕赴頒獎禮前(30/5)邀得他做訪問,分享他當時得悉入圍八強的感受,以及對作品、香港英語文學、教育、小眾關懷等看法。

Nicholas於第二十八屆美國LGBT文學獎男同志詩歌組別奪得首獎

採訪/Emily Chan、Cherry Hung
撰文/Emily Chan
編輯/蕭家怡

場地提供/Think Cafe

黃裕邦(Nicholas Wong)(下稱Nicholas)畢業於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哲學碩士和香港城市大學英語創意寫作藝術碩士,沒在外國唸過書,眼見香港英詩發表渠道和市場狹窄,一直主力投稿外國詩刊,不少作品均獲刊登,也獲美國出版社青睞,出版他的英文詩集City of Sameness(2012)和Crevasse 《天裂》(2015),後者更於第二十八屆美國LGBT文學獎(Lambda Literary Award)(暱稱Lammys)男同志詩歌組別奪得首獎。

小眾中的小眾

Lammys旨在表揚性小眾文學和其族群,參選作品有雙性戀、跨性別、同志等組別,涵蓋戲劇、小說、詩歌等範疇,今年更收到破紀錄的933份投稿,競爭激烈可想而知。

問及入圍是次獎項對他的意義,Nicholas還是一臉輕鬆,笑說是個旅行的好機會,又說入圍固然高興,卻只視自己為八名入圍者的其中一個,不抱太大期望。入圍的另一重意義還在於他的亞洲身份。相較活躍當地文壇的詩人,身處亞洲一隅的他對入圍坦言覺得意外。

Crevasse《天裂》(2015)

裂痕後的聲音


我們當然無法得知評委會有沒有平衡各種族小眾的考慮,但若他們真的想引進更多不同的聲音,便跟他的詩集Crevasse(天裂)的某些主題不謀而合。

「這不過是一段時期的紀錄,但若果要用一條線把它們連起來,那就是一道裂痕。」墨紫色的紙上破開了洞,外人能窺視內裡的混沌。

「裂痕背後是什麼呢?可能就是我不同的標籤和身份。我的詩跟他們〔美國讀者〕在讀的不太相似,有不同的voice。」他說自己雖以英語寫作,但用法跟文學界常見的作者視角──中產、異性戀的白人男性不一樣,就生出不同的聲音來。

似遠還近的語言小渡假

至於為何以英語寫詩,他說是因為他的背景出身讓他一直接觸各種英文材料,而且以第二語言寫作有助產生距離感,語言的玩味既矛盾又有趣。「如一個西班牙詩人把詩作翻成英文,他會覺得revive(復蘇)了那語言,是一次語言的小渡假,我的情況也是一樣。」他舉了個例子,就是以說出「雞毛鴨蒜」、「子烏虛有」等「創新成語」的政壇人物鍾樹根為靈感,在詩中把英文諺語顛倒使用,也不忘夾雜了他的諢名「tree」「gun」。雖然這場語言遊戲以英文實行,但源頭卻非常本土,外國讀者固能欣賞詩人擺佈文字的功力,本地人看了,就多了個會心微笑。


身體之上 裂痕之下

第二語言帶來的距離感造就了文字的空間,對他處理比較私密的主題有沒有幫助呢?他覺得這不是以英語寫作的主因。「不會因為覺得肉麻而改用別的語言呀,不然你的第一語言就掌控得太差了。要是想接觸非常敏感的主題,用比較迂迴的手法處理便可以了。」

「我也不會光寫些摟摟抱抱的東西呀。」說到身體、慾望和情感的關係,他有這樣的體會。「其實這不過為了fulfill validity(滿足價值),我們要倚靠他人for self-existence(自我存在),要看鏡子才能看到自己。身體就是vehicle(載體),像輛巴士般帶你到某個站去。」Nicholas斟酌着詞彙,說話節奏明快的他也慢下來了。

或許就像他的詩集《天裂》的創作意念一樣,真正重要的往往隱在裂痕之下,而非一目了然。「Sexuality的分野不過是個preconception(前設),我們的確不同,so what?」他說這不表示我們就應該加固這個權力結構。「我個人覺得不應該有大眾小眾之分,但這不等於這些〔標籤和不公義〕不會存在。」他以馬丁路德金為例,即使曾經出過這樣的偉人,現代社會還是有黑人被射殺。「不公義或者能夠造就偉人,但偉人不一定能remove injustice(消除不公)。」互相標籤、社會不公等在香港仿若陰霾,我們又該如何為香港盡些綿薄之力呢?下集Nicholas將分享他對香港文學創作、教育、性小眾文學等看法,還有對香港現況有感而開始的創作新方向,也許能從他的答案中找到靈感,應付目前的困局。

後記:得知Nicholas 獲獎,整個採訪小隊興奮莫名。一方面為港人在外國文學獎嶄露頭角而與有榮焉,另一方面也期待他的新作能因此更為矚目。 還記得我們問他出席頒獎禮會否緊張,他說得輕鬆:「就好像呀Sa 去金像獎,但同場會有周迅和其他厲害的女星囉。」訪談之下,就發現他有舉重若輕的神奇能力,說起香港怪現象,社會不公,創意流失,都有種嬉笑怒罵的戲謔,不過無論扯到古今中外的例子,最後都回歸到他對香港的情感,還有對家的想像和思考。走完星光熠熠的紅地毯,擊敗了周迅之於呀Sa 的對手後,願他未來的文學路走得堅實,香港也終有空間承載一個英語詩人的理想,在水泥地上種出花來。

G點電視二O一六年八月六日)

裂痕前後的掙扎──專訪Lambda Literary Award得獎者黃裕邦(下集)

編按:美國LGBT文學獎 Lambda Literary Award 於美國時間6月6日紐約大學揭曉結果,本地詩人黃裕邦(Nicholas Wong)在男同志詩歌組脫穎而出,跟來自美國的Carl Phillips雙雙奪得首獎,為香港酷兒文學寫下光輝一頁。我們有幸在他趕赴頒獎禮前(30/5)邀得他做訪問,分享他當時得悉入圍八強的感受,以及對作品、香港英語文學、教育、小眾關懷等看法。


採訪/Emily Chan、Cherry Hung
撰文/Cherry Hung
編輯/蕭家怡

場地提供/Think Cafe

上一集提到入圍Lammys對Nicholas的意義、詩集Crevasse的創作概念、用英語寫作的感覺以及身體與慾望後,這一集將會有關他對香港文學創作、教育等看法及未來動向。

中英大不同:香港英文書店脫節?

城中有不少中文獨立書店努力撐着,拼出一片富有生氣的閱讀風景。Nicholas認為香港讀者要找冷門的中文書,仍有不少選擇。然而,英文書的讀者應該會比較氣餒,因為英文書店本來已經少,而且選書觸覺落後。

「香港人太少機會可以接觸有質素的英文讀物。例如我上次去中環的Swindon(本地英文書店), Chinese Lit一欄竟然還放着孔子、孫子兵法!」書店除了營生,還影響讀者的視野。Nicholas質疑讀者是否能夠依賴本地那數間英文書店提供的選擇。


我們的英文教育出了什麼問題?

英文文壇發展除了與讀者有關,還受本地的語文教育影響。Nicholas認為本地教育只着重準確(Accuracy),忽略語言其中一個重要的功用—表達情感。「香港好欠缺情感教育。」我們曾幾何時會於學校學習用英文寫詩或者賞析英文文學?香港人對學習英文的狂熱與本地英文詩人的數量正正是反比。

詩觀單一圈子缺乏凝聚力

談起香港的英文詩壇,Nicholas始終認為白人或者非土生土長的作者佔大多數,聲音不夠多元。「香港的英文詩觀仍然很狹窄,當然不是全部,但仍有部分作品停留於『去茶樓吃點心』之類的主題。這完全是old Western lens的視點。對於本地人來說,我們不會刻意寫這些,因為這根本就是我們生活的一部份啊!為什麼到了二零一幾年我們還要看這些?其實讀者會進步,會變得聰明。一定有要人make a difference才能令整個文學體裁豐富起來。」

香港的英文詩壇有這個問題,那麼再畫一個圈,香港的同志文學圈子又如何呢?Nicholas舉了新加坡的經歷來說明圈內欠缺凝聚力。

「我之前去過新加坡的一個queer reading聚會,當中有不同族裔的人,而且讀詩的質素很高,很有community的氣氛。他們不一定受過正式的寫作訓練,只因心中有話想說,而覺得自己能夠駕馭那種語言,就走出來。我很驚嘆,但我頗肯定香港不可能形成這種community。」

弔詭的是,新加坡對同志權益的態度比香港嚴苛,但同志文學卻比香港走得前,原因在哪?「香港怎可能做到?創意需要教育、空間去做這些『唔等洗』的事。」但新加坡正正是有這些創作上的空間。


借自己的新聞做實驗

雖然Nicholas對香港同志文學的發展不太樂觀,但這次入圍Lammys亦是一個試水溫的好機會。

「發佈新聞稿除了希望推廣作品外,我還想知道市場對於這類型(同志文學或男同志詩人)的新聞的反應如何。」他感激《字花》、香港文學館和立場新聞的支持,還笑說統計方法就是定期上Facebook監察,數like、comment、share數目!另外,他也感激序言書室首先引入他的入圍詩集,第一輪存貨已經售罄,網絡和現實中的反應都比預期中好。

回港後明晚已經要開始去做傳媒訪問。星期六晚港台梁兆輝《自己人》。並感謝蘋果,timeout,立場,香港01,Gdottv,字花,香港文學館一直有follow up,就連高登都有開post,(100毛推咗出嚟都一直喺一個謎)。下一站:9月澳洲杳斯(好似係)。

Posted by Nicholas Wong on Friday, 10 June 2016

未來動向

雖然是次入圍,已是一種認可,但Nicholas沒有停下腳步,早已開始了下一個計劃,重心將會由自己推向家庭及社區,這種關懷都源自於2014年的雨傘運動。「現在自覺多了一份社會責任,比以前成熟。」

眾多社會議題中,Nicholas選擇探討外籍家庭傭工。「以前對她們的印象都是吵、擠。但現在欣賞她們勇於在異地生活、學習外語。將心比己,你能夠去菲律賓學Tagalog(他加祿語)嗎?香港有幾十萬這類人(外傭),只要她們同一時間消失,再沒有人為你看顧孩子、老人家,生產力下跌,經濟差不一定需要與大陸一刀切。」說到底,香港人要學會欣賞別人的貢獻,易地而處。不過,Nicholas也坦言處理這個主題甚具挑戰性,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抽水」,加上自己用旁人的角度去觀察,存在authenticity(本真性)的問題,要避免描述過於平面。

除了外傭,身為老師的Nicholas也關注少數族裔學生。他們大多用英語上課,有一定的英文基礎,有潛質成為英文寫作的新力量。

「現在他們的存在仿如透明,可能因為他們大多不是來自名校,但只要給他們適當訓練和機會,就可以為自己發聲。」文學創作從不只是個人或風花說月的事,包羅更多聲音才能為文壇注入生命力。

結語


無論是文壇還是整個社會,確實有好多缺口需要我們補上,可幸的是我們當中仍存在有想法有能力的人,努力耕耘。再次感謝Nicholas應邀接受G點電視專訪。

後記:得知Nicholas 獲獎,整個採訪小隊興奮莫名。一方面為港人在外國文學獎嶄露頭角而與有榮焉,另一方面也期待他的新作能因此更為矚目。 還記得我們問他出席頒獎禮會否緊張,他說得輕鬆:「就好像呀Sa 去金像獎,但同場會有周迅和其他厲害的女星囉。」訪談之下,就發現他有舉重若輕的神奇能力,說起香港怪現象,社會不公,創意流失,都有種嬉笑怒罵的戲謔,不過無論扯到古今中外的例子,最後都回歸到他對香港的情感,還有對家的想像和思考。走完星光熠熠的紅地毯,擊敗了周迅之於呀Sa 的對手後,願他未來的文學路走得堅實,香港也終有空間承載一個英語詩人的理想,在水泥地上種出花來。

G點電視二O一六年八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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