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9日 星期三

沈西城:窩書海 樂悠悠

窩書海 樂悠悠
沈西城


「沈西城先生,我是《蘋果日報》編輯,姓鄭,董橋先生想請你寫一篇關於小甜甜的文章,可以嗎?」龔如心女士逝世後不久,我接到這樣的一個電話,來意表達後,自不會拒絕。一來龔如心是我的阿姨輩;次則能借一角方塊寫她,也是我的心願,就寫了「年輕時候的小甜甜」,橋兄厚我,刊在顯眼的港聞版。小甜甜發跡後,一舉一動備受傳媒關注,她的現況,人所共知,可年輕時的生活,知之者不多。家父是王德輝的師父,機緣巧合我十歲時已認識王氏夫婦。男的俊朗,女的婉柔,拖着一頭臘腸狗,每夜朝我家門闖。日子一久,我就「auntie auntie」地叫得價響。乖吧?所得回饋不外拖肥糖兩三顆,想上茶樓吃蝦餃、買新奇玩具,甭想!這篇文章看的人不少,並未為我帶來為《蘋果》寫稿的契機。一路要到一零年投稿週日《蘋果樹下》,獲董橋兄採用,這才成為《名采》一份子。隔了一段時日,我參與一個文化界飯局,有一個鬍子長得比我還長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打招呼:「我是鄭明仁,還記得我嗎?」聲音依稀可辨,臉容陌生,一時真想不起來。鄭明仁狡黠一笑:「哈!我見過你,你可未見過我!」坐下交談,方知他就是多年前那一位鄭姓編輯。相逢不如偶遇,我們雙手緊握,展開了一段友誼。

鄭明仁那時已退了休,賦閒在家,偶然當義工。我見他精旺體健,大可多幹幾年。明仁嘆口氣:「西城兄呀──我做傳媒幾十年,夠了,現在我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喜歡的事是啥?就是買書、藏書、看書。明仁積財有道,在康山一帶置了個幾百呎房子,不作居停,而為書藏。幾百呎的房子,拿來住人,多好!偏偏咱們明仁大少爺卻把它築為書海。我愛書,從不藏書。蝸居幅仄,容不下書,只能納下喜歡的書和工具書。明仁不同於我,只要對眼,即購入珍藏,時代橫亙久遠,民國時候的《良友》到近代香港的《新知》他都有所藏,難道真想跟四大名閣:北京文淵、瀋陽文溯、承德文津、杭州文瀾等較勁?你想找什麼書,在他汪洋一片的書海裏,伸手撈去,大抵不會空手而回。其時,我已着手寫懷舊文章,每遇資料難求,都會向明仁求助,他二話不說,十分鐘內弄妥,難怪亡妻要說明仁大哥快過google。日本朋友研究六七十年代香港情色小說,尤重夏飛。夏飛我不多聞,乞明仁代籌謀,即送上資料並附一本夏飛大作。原來夏飛是一個共同筆名,執筆者有數人之眾(註:有關夏飛,傳聞紛紜,有說是女性,亦說是神秘作家,迄未定論)。若非明仁提點,我一直蒙在鼓裏。我住杏花邨時,明仁午間偶來商場咖啡店,跟我聊天,內容不離書。藏而後撰,說受我影響(那敢當),寫了一系列的香港舊聞,資料詳盡,鋪排精細,還原舊日香港面貌,裨益後學。

明仁記者出身,有職業本能,只要你話中有他感到興趣的題材,必然「打爛沙盆問到篤」,我就吃了他一記重棍。某次茶敍,口快說了劉以鬯先生昔日截我的稿。這位大少爺,眉頭一皺,計上心頭,就來一篇《劉以鬯腰斬沈西城》。題目駭人,談論者眾,也虧得他這篇鴻文,讓我知道事實的真相,我錯怪了劉先生,後悔莫及,今天只能再說聲「對不起」。明仁命大福厚,前年感冒菌侵肺,險赴修文之召。在醫院住了三個多月,幸得醫療隊悉心照顧,終於像曹聚仁一樣浮過了生命海,重投人間,筆耕不輟。他日夕窩藏書海,喜洋洋,樂悠悠,一派自得。積書越來越多,鬍子越長越長,添一襲藍青長衫,便是林下名士!

《蘋果日報》二O一八年九月十六日)

「午夜作家」夏飛
黃仲鳴

■夏飛的作品,再難找尋了。 作者提供圖片

年前,與廣州許翼心教授茶敘,縱談香江文事,忽然扯到「夏飛」身上。許翼心說:「我藏有他一批小說,可惜都是翻版的。」聞言頓雀躍,忙索閱。逾月再赴穗,許翼心果信人也,出示多冊,惜無署名,不知是否真為夏飛作品。許翼心指證確是,但無實據,我始終懷疑。

飛何許人也?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剛進報界,每日凌晨下班途經銅鑼灣一帶時,有幾處報檔書檔通宵營業,我輒蹲下瀏覽一番。那些書檔,是待商舖休息之後,深夜始擺地攤,專售成人讀物和流行小說。在芸芸書刊中,有個多產作家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夏飛。

夏飛的書每整行排列,陣容鼎盛。而且,還不斷有「新貨」推出,產量十分可觀;每一本都是艷情為尚。我捧讀之下,驚覺這位「色情作家」和那些「鹹濕作家」迥然有別,也曾購買多冊,看得津津有味。可惜,迭經搬遷,到了八十年代,這位作家漸銷聲匿跡,我所藏亦風流雲散,只餘一冊《夜夜換新巢》。後來看報上有個專欄作者,賜了他一個綽號「午夜作家」。這名號起得甚佳,蓋夏飛的書在一些書店確難得一見,銷售對象往往是「夜遊人」,地點就是這些通宵流動書檔。除了銅鑼灣外,旺角、油麻地亦見他的「艷跡」。

我曾訪問過與夏飛同時代的一些作家如馮嘉,和在報端寫過他的如黃雅歷等,細問夏飛是何方神聖,他們都瞠然不知。曾與陳湘記之子陳炳新先生閒談,他爆出了一個「秘聞」,指夏飛非男性,而是女性,還是「肥婆」一名。至於真名實姓,已是難以考證。女性而能寫出如此精彩的情色作品,本不是奇事,但聽在我耳裏,先是一奇,繼而覺是趣事一樁。因為我想,在夏飛來說,她(?)寫這些作品,只是迎合潮流和為生活而創作罷了,和一些志切於所謂嚴肅文學的「嚴肅女作家」所書寫的情色作品,渾然兩回事。但比一些舊小說如《株林野史》等,卻優勝得多。

有友云,夏飛可能是依達的筆名。又有說是一個寫作團隊的筆名。總而言之,夏飛是誰仍是個謎。

台灣作家焦桐在論情色詩時說:「詩人書寫情色或性愛描繪,不見得是好色齷齪,自然也不見得比較淫蕩。反而常是一種道德、良知的覺醒,更是一種叛逆,對道德禮教的反抗。」這番話用在情色小說方面一樣恰切。但,無論是「情色詩」抑或「情色小說」,同樣的存在等級、高下之分。當然,和名家一些「情色作品」比較,夏飛的比喻和意境,仍相差甚遠,如余光中的《鶴嘴鋤》

「吾愛哎吾愛地下水為甚麼愈探愈深?你的幽邃究竟有甚麼的珍藏/誘我這麼奮力地開礦?肌腱勃勃然,汗油閃閃鶴嘴鋤在原始的夜裏一起一落」

《夜夜換新巢》是市井文學,自是難與余光中的大作相類,但比低劣的情色作品,卻好得多了。「夏飛現象」,值得我們研究。

《文匯報》二O一二年四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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