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5日 星期六

許定銘:千里送鵝毛──人生長河的雪泥鴻爪之十

如今讀報,我是先丢開馬經、波經和娛樂那三叠紙,然後隨意瞥一瞥副刊的標題,看看有無吸引的題目,待一會看完新聞後再細細品味。

那日留意到一篇叫〈千里送鵝毛〉的,本想留到讀完新聞再看,可惜後來事忙,忘了。不知道是誰寫的,更不知寫的是甚麼。

我之對「千里送鵝毛」有興趣,是因為小時候收過一次「物輕情意重」的禮物,印象非常深刻!

約一九五四年,我住在旺角通菜街二C號二樓,向西,位於登打士街及豉油街之間。

我之說二C號,而不說二號C,是因為那時的編制與現在很不相同。我們住的「二號」,是一排五、六幢四層高的戰後唐樓,二A與B號是同一幢的左右,用同一條樓梯;二C與D號是第二幢,用同條樓梯,餘類推,好像去到二H號,差不多佔了半條街,我估計是戰前的二號拆卸重建的,此所以有那麽多二號。

這種約八百呎的舊樓,主要分騎樓房、中間房和尾梗房。前梯用以正常出入,除了住客,常有上樓賣腸粉的,一手携藏火水爐蒸着腸粉的金屬箱,一手握較剪扎扎響的上樓叫賣,間中也有道友躺在轉角處「追龍」;後梯在廚房後,是倒夜香和垃圾婆出入的,一般很臭,卻是我平日温習的好去處,因為夠寧静,不會有人來打擾。

那時候騎樓房吉了,待租。我們一家四口租住不透光,没窗口的中間房,住尾房的包租婆是個二十出頭未幾的少婦,身材略胖,愛穿上下同花紋的大襟衫,我們叫她梁姑娘,她常說:大家都是走難落來的,要互相扶持。她對我們一家很和藹,尤其喜歡我,常摸着我的頭說,要用心讀書,長大了不用捱窮。

那時候我讀小二,妹妹讀小一。某日放學回家,梁姑娘攔着我們:「你媽媽生了個弟弟,在房內睡了,別吵他們。」

梁姑娘把妹妹帶到她的房間去,我惦掛着媽媽,便寫了張字條,從門板下伸進去,大意是說:我們放學回來了,梁姑娘照顧妹妹,我則如常到後樓梯讀書去了。

黃昏爸爸放學回來,放我進屋內,梁姑娘笑着對爸爸說:「睇吓你個仔D文寫得幾好!」

爸爸收了字條一看,給了我一個大拇指:「你咁鍾意佢,不如收咗佢做契仔。」

梁姑娘大笑擁我入懷。

自後她對我更好,間中還帶我去域多利戲院看電影。那年代看電影是高級消費,一張後座票四毫,可夠吃一餐飯的。故一此,管理十分寬鬆,成人多帶一兩個小孩進埸,坐在腿側,不會有人查票。

印象最深刻的一齣電影是國語片,記不起戲名,內容卻仍記得:是說一對刧後重逢的情侶,女的在戰亂中失去了貞操,不敢告訴情人,只寫了封信,偷偷潛入男友的房間,放下一朵白花和一朵紅花,在信內說:如果原諒她,第二天戴白花見面;如果不原諒她,就戴紅花……

但因擺放不好,信和紅花掉到床底去了。第二天,男人便戴着白花去見她……

戲看完了,梁姑娘眼濕濕告訴我,我是有個契爺的,他在台灣當軍官,不知何時會回來。

轉眼快過年了,通菜街封了路,在馬路上搭了棚架,各式各樣的年宵攤位一下子搬過來,有賣年貨的,有賣衣服的,有打鑼打鼓的,有舞獅的……吵過不停,我們挨在騎樓的窗前看熱鬧。梁姑娘還教爸爸媽媽炸煎堆 、油角、蛋散……,是我們在香港生活最熱鬧、最高興的新年。

新年中的某一日,梁姑娘出街回來,很高興的擁着我,說她快要離開香港,到台灣跟契爺團聚了。那時候大概我還未了解到别離是甚麼滋味,只記得梁姑娘說契爺在信中說,知道收了我這麽一個契仔,非常高興,還特意寄來一盒酒心的朱古力,當是我上契的禮物。

朱古力!甚麼是朱古力?

一顆顆深色的糖,丢進口裏立即溶化,溶成一道小小而極甜的熱流,從喉嚨流進去,蓋過了在寒流中瑟縮的颤抖,蓋過了班主任老師的叱喝:「許定銘,咁凍嘅日子,都唔着校褸,恃大隻……」而事實上我連冷衫也没有,怎會有校褸……

那盒初嚐的酒心朱古力,一直甜到近七十年後的今天。而附在信件中的一張證件照:一個穿着軍服,眉清目秀的年輕軍官,戴金絲眼鏡,正深深的凝視着我……,翻到背後,寫着:王慶麟。

我和梁姑娘的故事,只是我人生長河上一道糢糊的小風景,原本是無甚可記的,起碼我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不過,最有趣的是王慶麟那張照片卻一直跟着我,直到最近搬家竟還出現,算是奇蹟,或許正是它要我記一記這段緣!

凡我輩寫現代詩的朋友都應該知道台灣的瘂弦,他的原名正是王慶麟。瘂弦是一九三二年生的,正與梁姑娘及她的夫婿王慶麟很接近。軍中兩個年齡相若的王慶麟不知當年是否相識?我的契爺王慶麟不知是否也寫詩?

認識瘂弦的朋友不妨把本文傳給他求證!

──201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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