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日 星期二

夢入雲山第幾重

夢入雲山第幾重
沈西城

十三號遇星期五,西洋人稱為黑色星期五,是為不祥。早上伏案,林曼叔兄來電告以方詩人寬烈已於本月五日完成遺作《文壇回憶錄》後仙逝,脫離苦海,升登極樂。聞言不覺悲痛,反感釋然。詩人惡疾纏身逾兩年,二O一一年秋後得病,進出醫院,不知凡幾,即躭家中,仍係纏綿病榻,精神頹靡,風流漸失。我於一一年始,輒與詩人過從,主要是談文論藝,卻少涉詩詞,原因之一是我不善詩,年輕時,曾隨余少飄先師遊,性耽享樂,痛失學習機會,及長又遇報界前輩賴本能,授我平仄之學,我腦進水,進度甚慢,終致放棄。詩人異於常人,出口成詩,且多妙句,人之天聰,各有不同,我只有欣羨的份兒。

詩人之病乃世紀頑疾,其疾在肺,發現時已屬末期,不能動刀,僅靠服藥延命。初時,精神尚佳,可以坐在他家客廳裏,跟我聊個下午,後來健康出現變化,兩臉刀削,發聲困難,詩人自知命不久矣,遂予我一信云「近者健康日差,深知人壽有限,盛筵易散,因此盼望好友輩在我有生之時不客氣地為文悼念,俾得先睹為快。」詞懇情切,我雖不欲為活人生前寫文誌哀,亦不敵詩人之再三催促,寫了一文《一路走好》刊於「蘋果樹下」欄目。詩人閱後,又來信說「兄乃解人也。」

今年六月中旬,我寫一信與詩人託其代向加國王亭之索字,越一日,詩人來電,聲音顫抖斷續:「西城!我……我會……寫一……一信與阿談(王亭之),你……你放心!」我見他說得吃力,勸他不要多說。詩人談興未盡,還是說了五分鐘。原來他正在鼓其餘力,撰寫最後一本書──《文壇回憶錄》。詩人說:「這本書我得要完成,不然死不瞑目,尤其係董橋先生題了字,未能竟事,太對不起先生了!」我勸他不要勉強,即使書未能成,董橋諒不怪責。

那趟電話後,隔了十多天,詩人來一信着我改天到他家,說王亭之已題好字,怕寄失,最好親自去取。我知道詩人想跟我見面,也就不辭辛勞,拾級攀斜坡,拜候方詩人。七月上旬,太陽很猛,直奔二十八樓方宅,頗感吃力。方詩人有點不好意思,連聲道歉,跟住出示王亭之墨寶「戲劇人生」四字,並附亭老一信云「沈西城乃我故友,囑題字,當樂為之!」我捧着題字,心情激動,三十多年前跟亭老相與酬唱的情景又現眼前,心裏喊:亭老!何時有緣,咱倆再來寫俳句!七十年代中,我迻譯俳句,王亭之潤飾,刊於《星晚》「綜合版」,廣受歡迎。詩人又讓我看王亭之為他預先寫的悼文──「寬烈兄的溘逝,王亭之不傷之而難自傷,這悲情來自寂寞,揮手而去的人可以去得灑脫,而留者則實在情難自已。唯其倜儻,是增懷想;唯其風岸,是添惆悵。」末附一詩,曰「雲敲山額樹敲風,夢入雲山第幾重,及至夢回休自惜,合當憐取夕陽紅。」結語謂——「我悼寬烈,我亦情深。」此即我如今之心境。我不善詩,心情動盪洶湧,凑合一首──「寄席塵間九十年,不事繁華只好書,今日駕鶴西歸去,他界猶吟風流詩。」方詩人!聚散匆匆,終告一別,他界再晤!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九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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