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4日 星期一

念念華嚴經

念念華嚴經
楊凡

我的九十歲朋友黃永玉先生在五十五歲時候,寫了一篇文章,記述他表叔沈從文先生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題目叫做〈太陽下的風景〉。與白先勇的〈樹猶如此〉一樣,是數十年來我讀過最受感動的散文。

我的睡房一直掛着一幅永玉畫給我的《故人西辭黃鶴樓》,七九年的作品還有從文先生的題跋。所以當我聽到巴金故居要替永玉辦個文學作品朗誦會,也不知道是哪一條神經的驅使,更不怕天高地厚,膽敢主動報名與焦晃曹可凡王安憶等名家,一齊參加這個盛會,還特別要求誦讀〈太陽下的風景〉。

記憶中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朗誦,是在七十年代德國歌德協會為徐訏先生主辦的一次新詩朗誦會,依稀記得地址是在干諾道中的國際亦或是聯邦大廈。那是個喇叭褲和關刀領流行的年代,摩登的海景大廈後是德輔道中,電車路旁依然保留着一連串戰前的六七層高騎樓建築,對面的統一碼頭是中環的巴士總站,再過一段的港澳碼頭則有應有盡有的平民夜總會,維多利亞式的舊郵政總局依舊企立在中環,大會堂的高低座,就是整個香港文化藝術的集中地,天星碼頭仍然是貫通港九最普遍又舒適的交通工具,灣仔則又是另外一個蘇絲黃世界的味道,越戰荼毒得接近尾聲,水兵和酒吧女郎也醉生夢死地過着沒有明天的今天。說了那麼多懷舊的話,是因為那晚朗誦完畢,徐先生邀請我到電車路上的羅富記吃餛飩麵,他說這是香港最好的餛飩麵。四十年後有天經過德輔道中,居然還看到它,這在變幻無窮的香港,也可算是一個奇蹟。

也不記得徐訏先生怎麼樣找到我去朗誦他的作品。只記得他是一個高瘦的詩人,抽起煙來很有點法國人那種優閒的味道。那時我不懂得看中年男人,現在回想起來他應該有許多仰慕者。他請我在大會堂低座的餐廳吃了個西餐,拿了一本很厚的新詩集,那是他的《徐訏全集》中的一冊。聽說他在上海時期和張愛玲一樣受歡迎,甚至紅過張愛玲,那時我連張愛玲都不懂。我完全不記得吃飯時候聊了些甚麼,很可能談過改編自《盲戀》的電影,因為那是李麗華主演而我也看過的。但是我恍惚記得朗誦了三首詩,還記得其中一首有句「手牽手我們向前走」(原文記錯的話請原諒)。
朗誦的那晚上,大約只有二十多個聽眾。徐先生自己講了幾句話,然後讀了幾首詩作,接着就輪到我。徐先生個子很高,聲音也較為低沉,說話不疾不徐,決不捲舌,甚是好聽,很是文人。那個年代聽說文學並不值得幾個錢,年輕人都要去迷電影,我自然也不知徐先生在文壇上有些甚麼重要地位,只知道他最著名的是《風蕭蕭》,我也買過,因為太厚,沒有看完。
那晚吃完羅富記,我和他從中環慢步到天星碼頭,秋風確是有些蕭瑟,他忽然對我說了一句:假如這個世界不需要話語,那是多麼美麗的世界。我奇怪一個有那麼多文字上成就的人,怎會說出這句話。這也是我唯一記得和徐先生短暫接觸的話。

其實從小就對中國文字的音律特別喜愛。在英倫遊學期間,可以用中文對話的朋友絕無僅有,為了讓自己不會忘記中文,在唐人街書店買了本林語堂的《京華煙雲》,每天晚上拿出來念讀一段,總覺得這樣就不會和中國文字脫節。雖然表面上看來十足崇洋的我,潛意識上或許還是依依不捨中國文化。由於每個字都得在心中背念出來,這可能令我染上閱讀障礙症,別人一目十行,我則十目一行。記得蕭芳芳曾經向我推薦一個速讀課程,但是完全不成功。這基本節奏上的緩慢,肯定對我的電影有很大的影響。

於是有天我在文化中心看到了一個舞台劇《華嚴經》。緩慢的程度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那冗長的念白者口音不夠中原。導演胡恩威事後問我有何感想,我說那念白尚待改進,他說找不到適當的人。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居然向他毛遂自薦。於是上了錄音室,替他一口氣錄了將近三十分鐘的《心如工畫師》。

那是二OO八年,我到台灣準備籌拍《淚王子》的暑假,從香港帶着副導和兩個美術指導就大膽地到台灣去開荒。臨下南部高雄之前,居然在台北城市舞台看到了《華嚴經》的演出。聽到自己的念白經過特別厚壯的音響效果處理,再配上于逸堯的打擊音樂,感動的氣氛還是會自我陶醉。

也是那年,拍完《淚王子》,寫了一些旁白,自己錄音以備剪接用,事後找了金世傑先生。杜篤之先生則堅持要用我的聲音,說是夫子自道更加親切,我口頭不允,心中竊喜,最後風頭自己出。那年得獎無數的杜哥,居然沒有因《淚王子》提名金馬獎最佳音效,肯定和我不爭氣的聲音有關。

提起金馬獎,就想到《海上花》的那年,我與影后汪萍小姐一起上台頒獎。雖然事前也對過講詞,但是頒獎的當晚走到舞台的虎度門前,一牽汪萍的手,卻是冰雪一樣。我對孫望平說,別告訴我你跟我一樣緊張,她回答說我比你還緊張,我說糟了,姐姐妳要救我!但是過了虎度門,她就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帶領着我完成頒獎的任務。美人就是美人,無論站在台上是怎樣心驚肉跳,讓台下的你看到的永遠都是一朵美麗的花。

這又讓我想起大中華的活動名勝林美人,在退出銀幕多年後,對鏡頭的敏感度,絲毫不減當年,彷彿整個螢光幕都屬於她,歡迎你也可以隨意對號入座。
話說某日與董老師伉儷茶敍時,林美人忽然轉頭對我說,「楊凡,你懂不懂Skype?我答應了我的朋友文化部長女士下個月去台東朗誦童話給小朋友聽。」我說回饋社會,這是很好的事,你準備用Skype朗讀?「不是的,明天有個記者招待會,部長提議用Skype和媒體見面,於是昨天找小秘書裝了Skype。今晚和你試用一下,看看效果如何。」這部長女士曾經在香港講學數載,其間與美人結為莫逆,美人也曾撰寫〈白娘娘夜探許仙〉一文,轟動一時。如今許仙官拜寶島文化首長,以前雖想別人以文化說服她,如今更冀望以文化說服世人,因此披星戴月卧薪嘗膽,絞盡腦汁要人留意文化。美人雖然退出銀色世界廿載,明星風采毫不遜色當年,更以超過七個數字的出場費傲居中國女明星之榜首,但是對真正好友或需要的,全無計較有求必應。

茶敍過後再加十六圈,午夜後的美人終於和我Skype連上線。望見她那燈光不足的畫面,就知美人對電腦白癡過我。我問美人甚麼時候懂得這電腦科技?她說昨天。接着打開麻雀燈,用不同的角度替自己打燈,有時又用一張小白紙作反光板,希望可以打個大平光。完全像個小學生。我告訴林美人,你一向是攝影師的寵兒,真正的攝影師不是按下iPhone那麼簡單,電腦這門學問雖然方便,但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不是一座麻雀燈可以解決的。明天既然是個別開生面的Skype記者招待會,你應該要求部長女士派個攝影隊將一切安排好,別忘了你是個明星耶。
美人回答,部長是個文人,怎會理這些瑣碎事,我就隨便一點吧。我心想一個記招怎可如此隨便,何況吸鏡率特高的林美人。我說為了你的粉絲,絕不能隨便,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下午到府上替你打個美人光,一定要美麗過美麗!

次日到了林美人飛鵝山的家。多年不曾造訪,警衞狼犬菲傭們齊來歡迎。小秘書將我帶到偌大的客廳,再用手機通知美人。晚起的她從那戲劇化的樓梯上徐步下凡,脂粉不施,清麗動人,貴氣逼人。客氣地說道,雖然麻煩不到你為我拍全家福,可把你弄來替我打Skype光。我說不用客氣!工作吧。美人問應該穿些甚麼?就是紅色毛衣藍色牛仔褲吧!我道,快上樓換衣服,休息一下補個妝,離四點還剩下個半鐘頭了。

美人上樓後,找了小秘書做個替身,選定一個受光的位置,既要前景漂亮又要求背景自然,再找三四個家僕將家具重新搬移,千萬要做到自然簡單而不着痕迹。不是佈景的佈景完工後,再找美人丈夫的電腦專家,將Skype調到清晰度的最高標準。忽然想起張小燕曾經這樣形容林青霞:化了三個鐘頭的妝,要好像沒化過才行。我們不是就在做這件事嗎?

我讓小秘書打個電話到台灣,查看記者招待會的狀況。電腦畫面一通,哇塞!數十座電視機已站立在那裏伺候,台上有個超級大螢光幕,台下坐滿了記者耐心等候。小秘書有條不紊地與現場溝通,何時部長出場,何時鏡頭調到林美人,現場只限多少問題,問題必須圍繞台東鄉下的孩童,等等又等等。美人時常埋怨小秘書不夠能幹,經過此役,我知小秘書只是真人不露相。

時辰到了,林美人果然一身紅色毛衣牛仔褲,驚艷地從樓梯上走下來。電腦前,和部長女士大人上線後,第一句就是一陣笑聲接着說道:「真開心在Skype看到你!」那笑聲是如此真摯那麼快樂。即使林美人聽過有那麼許多關於部長做人處世的微言,她還是誠摯的無條件的對待部長女士,從笑聲中就聽得出看得見。
忽然想起,我的朋友邁克先生不敢直呼林美人姓氏,暱稱奴念念no name name。又憶及,《華嚴經》錄音室中也曾念誦: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如有絲毫雷同,真是阿彌陀佛了。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一月三日)

海角遺詩
陶傑

看楊凡說徐訏,七十年代的香港雅事。兩位都是民國的才人,相遇在殖民地的海角,四十年過去,今日感悟,別有淒楚。

徐訏的詩精細,卻淺白得有歌詞味。因其人崖岸自高,在抗戰之後,剛好全國成名,沒想到遇上紅羊之劫,徐訏南來香港,一直忿忿不平。

徐訏是舊時很典型的文藝青年,峋瘦清癯,無論在海角紅塵何等喧鬧之處,在夜色侵垂之際,當海港的夜色暗盡,徐訏總是將自己孤獨成一盞昏黃的街燈,投下長長的影子,而街燈尚有幾隻飛蛾相伴,徐訏卻一隻也沒有,擁有的只有天際的數點星光。

徐訏的詩,有幾首令人過目難忘:「當燦爛的青春逝後,多少壯志豪情消磨。如今我旅情在天涯淪落,長夢浮沉於青霧綠波。

「萬川四海,層層原野間,都有人把路徑走錯。唯我在廣濶的天庭中迷路,對斑斕的星雲徒喚奈何。」

如此詩句,太過寂寞了。徐老先生──徐訏也像極了以前上海人對固執而戇直的男人背後所講的「格個老先生」──應該慶幸,他那個時代,許多詩人作家,「都把路徑走錯」──在上海左傾,投奔延安,崇拜蘇聯史達林──徐訏通通沒有。他從沒「進步」過,留學巴黎,讀心理學,他的詩像帶有民國特色的波特萊爾,三十八年他南來香港,雖然進不了英國人的港大教書,也能在美國教會辦的浸會書院教文學,月薪六千元。徐老先生很幸運:同一代的上海文人如周瘦鵑、張恨水、無名氏,沒有跑出來;田漢、陽翰笙、傅雷,也沒逃出來,所以徐訏被共產黨攻擊為「色情、頹廢」,作品「荼毒青年」,但殖民地的香港,對他甚好。

我沒見過徐訏。一九七五年英女皇訪問香港,在皇后碼頭,港督會同行政局──不錯,是殖民地的行政局──歡迎,殖民地港府找了個女生唸了一首由徐訏寫的英女皇誦詩。我那時在電視前看直播,覺得甚為有趣,英國人甚通中國人文精神。

徐訏詩頌英女皇,那時左報沒有發作,大駡「漢奸」,因為文革暴動的麻疹患過了,左派的費彝民,又棄毛裝改穿了西裝,不叫「打倒港英」了,正在統戰包玉剛,所以徐訏沒遭到大批判,那時火力所對,是另一位民國現代詩人余光中,難怪徐訏益發鬱悶了。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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