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2日 星期一

《知堂回想錄》手稿本: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一個甲子的出版故事

圖4之1 - 當年周作人寄給曹聚仁的手稿,可見右上題為「藥堂談往」,下有署名「豈明」,稿紙左下則印有「知堂自用」。(牛津大學出版社)

圖4之2 - 二二一年《知堂回想錄》手稿本(上)和二一九年排校本(下),封面都有周作人親繪的小圖。(牛津大學出版社)

圖4之3 - 首次公開的周作人致曹聚仁信原件圖(左)和一九七年的三育初版圖(右),可見後者紕漏。(牛津大學出版社)

圖4之4 - 一九五二年(按:當為一九三二年)的周作人(牛津大學出版社)

【明報專訊】知堂老人——周作人(一八八五至一九六七)在晚年時,應身處香港的曹聚仁之邀,寫成三十八萬字的回憶錄——《知堂回想錄》。貴為散文大家,周作人的回憶錄應為文壇瑰寶,但卻礙於周作人的歷史問題,導致《回想錄》的出版、刊載,一波幾折。即使等到周作人逝世之後、一九七年在香港首次出版,同樣惹來不少問題,是否貼近周作人當初動筆之本意也成疑問。

一九年,香港的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回想錄》的排印版本,根據周作人三十八萬字的手稿重新修訂,屬周作人研究以至是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大進程。今年牛津再隆重出版《知堂回想錄》的手稿本,完整刊印全書手稿。周作人在戰後因「漢奸」罪名入獄,但自出獄後都留在北京,雖然如此,《知堂回想錄》從當初的約稿、後來的出版,到現在牛津版的排印本和手稿本,這書都跟香港密不可分。本版有幸邀得牛津大學出版社學術及普及出版部總編輯林道群先生,詳談《知堂回想錄》的出版故事。


林:林道群 然:亞然

然:一般讀者對於周作人這個名字,知道的可能只有幾件事。第一個認識,大概知道周作人就是魯迅周樹人的弟弟,而周作人和魯迅的關係後來破裂了;第二個認識是周作人「漢奸」的罪名,因為周作人曾經在抗戰期間參加華北偽政府,抗戰結束後給國民政府以「漢奸」罪名拘捕判刑;第三個認識,周作人是現代散文大家,像胡適就說過「到現在值得一看的,只有周作人的東西了」,又或是讀董橋的文章,董生也常常提到周作人,對周作人的文章推崇備至。這幾件事,對周作人的生命和寫作,帶來什麼影響、什麼限制?

林:時至今日,一般讀者還愛讀周作人散文,可見他的確非同一般。他散文寫得好,早見於一九二幾年的《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等散文集,畢竟周氏兄弟成名於一百年前了,新文學時期魯迅周作人一出手已是數一數二的人物,當年郁達夫就說中國現代散文的成績,魯迅周作人最豐富最偉大。

到了一九四九年後,人在美國的胡適還一再跟陳之藩說,值得一看的只有周作人了。你說的沒錯,一九二三年兩兄弟失和、抗日時期一九三九年周作人加入汪政權成為落水文人,的確至今仍然未有公論。比其兄長,知堂老人長壽得多,壽則多辱,一九六七年終究沒能熬過「文革」。而今作者過身逾五十年,著作版權開放,這幾年他的書有各種各樣的版本,說周作人是現代散文大家,一點都不為過,他近三十本散文集至今讀來仍津津有味。差不多十年前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過《周作人譯文全集》十一卷,洋洋大觀,他翻譯希臘日本文學,成就非凡,不遜色於他的創作。牛津前年先整理出版《知堂回想錄》排校本,現在又印行手稿本,卻是因為特別的因緣。

連載出版一波三折

然:牛津大學出版社在二一九年出版了七百多頁的排印本,到最近再出版了完整的手稿本。實際上,《知堂回想錄》在一九六二年寫完,而周作人亦在一九六七年文革的時候逝世。在周作人去世之後,《回想錄》要等到一九七年的時候,才在香港由三育圖書公司出版。周作人寫回憶錄,最初是由香港的曹聚仁約稿所促成,亦曾經希望在羅孚所編、香港的《新晚報》上連載,以為周作人提供稿費。但無論是《回想錄》的連載、出版等,都好像一波三折,最大的原因是什麼?

林:《知堂回想錄》是周作人最後也可以說最重要的一部書,成書和出版的確是一個傳奇,尤其這是一個前前後後都發生在香港的故事,甚至時至今天,在我們今次的訪談中,依然有重要的新材料可以一說。

出版《回想錄》手稿本肯定有助周作人研究。事實上,書剛剛印好,我已接到研究周氏兄弟幾十年的中大榮休教授陳勝長老師短訊說,「藥堂談往」手稿的出版解決了困擾他多年的問題。手稿原題「藥堂談往」,全稿用毛筆一直寫到最後第五六三頁,仍然叫「藥堂談往」,署名「豈明」,分四卷二百零七篇。牛津這次封面上特別保留了「藥堂談往」這個原題。

說起來《回想錄》的傳奇故事,最早披露出來應該是一九八七年香港出版的朱魯大《近代名人逸聞》一書,有關《回想錄》在《新晚報》連載一個月被腰斬、《南洋商報》連載十個月、《海光文藝》連載未成、《朝日新聞》日譯出版未果、三育初版一面世隨即全面回收、聽濤初版、三育再版等等,多年來經各方面的補充和發酵,最翔實的,可參見牛津版所附曹景行根據父輩曹聚仁留存材料整理的文章,這次手稿本所附周作人長孫周吉宜提供的材料也同樣彌足珍貴。

「藥堂談往」到「知堂回想錄」

然:從手稿本裏看到,周作人的書名是「藥堂談往」,為何最後卻不以此作書名?

林:書名「知堂回想錄」而不用「藥堂談往」,的確需要說明一下,牛津手稿本所附周吉宜文章,作了很詳細的解說。知堂老人在「藥堂談往」這個書名下寫了兩年,每寫幾頁,便給香港寄去。與至今未公開的周作人日記對照可知,著者在手稿右上角寫有書名「藥堂談往」的,便是每次郵寄稿件去香港時的首頁。

其間曹聚仁一再建議改書名為「回憶錄」,直到就要完成全稿時,老人才說:「此稿擬或易名『知堂回想錄』,抑或仍舊,請代一酌定之。」意思是說未來書名可以改為「知堂回想錄」,但保持原名「藥堂談往」仍是自己的意願,現存資料中未見曹聚仁關於書名的直接答覆,但此後雙方信件中,知堂老人的確不再用「藥堂談往」而改稱「回想錄」,而曹先生仍一直稱以「回憶錄」——周吉宜認為僅剩的這一字之差,對雙方似乎仍然很重要。牛津手稿版可以做的是,把「藥堂談往」作為小題,用作者同意的「知堂回想錄」作為正式書名。

然:當時無論是報紙上連載的計劃,抑或是在三育出版社出版,稿件的目的地都是香港。這些手稿,當年從北京是如何寄到香港?

林:這個問題有點意思。如前所說,知堂老人寫作時以為香港報紙急於連載,隨寫隨寄便於報社發稿,這樣也可及時得到稿費。每寄新稿都會在新稿右上角題寫一次「藥堂談往」,改用新稿紙(全書用了五種不同的稿紙),每頁字數有變也會簡單說明。我數了,總共寄了八十八次稿。我說的香港因緣見效,這些送稿都藉當年《大公報》駐北京的辦事處轉送,否則怕沒那麼幸運稿件能全部順利寄到香港。

周作人無緣見證付梓

然:周作人從完稿到逝世的一刻,文章是否都未曾以任何形式出版過?

林:人在香港的曹聚仁跟知堂老人約寫回憶錄,寫了很多信,一九六年老人終於同意動筆,你看到這部毛筆手稿不能不驚訝,三十八萬字的蠅頭小楷啊,寫足兩年到一九六二年底,的確仍然一字也發表不出來。一九六四年《新晚報》終於開始連載,也只維持一個月即被腰斬中止,羅孚寫過一篇〈回想《知堂回想錄》〉記述與此相關的事。那時文革已愈來愈近,老人應該無緣見過鉛字印刷版報紙。到了一九七年《回想錄》終於在香港出版,是時知堂老人已辭世三年,意料不及的是書一面世,又受到北京的壓力。

《知堂回想錄》上下兩冊一九七年五月由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初版,因為書前「原件複製」了一封四頁紙的周作人致曹聚仁的信札,觸犯了政治禁忌,書一面世被迫全面回收,撕下該信後重新裝訂,後來分別有三育單卷本、聽濤出版社兩卷本流傳於世。後來《周曹通信集》重新編入被撕毁的信,前年牛津排校本也據此重新刊出該信。

今天我受周吉宜所託在此要糾正說明的是:曹聚仁當年的「原件複製」信札並非原件複製。事關早年的影相製版技術有限,其中第三頁第一行還不幸的被製版手民把「也想不出有這樣的人。」裁成「也想不出有這樣的,」,因為標點符號留着,只裁去逗號前面的一個字,研究者一直都未注意到。

(來源:林道群臉書2021年4月11日)

手稿三遇貴人保管六十年

然:二一九年出版的牛津排印本,和早期三育版有什麼分別?重要性在哪裏?

林:牛津版《回想錄》和三育版的區別,可參見書中附錄曹景行、周吉宜、校勘者五度諸位幾篇說明文章。長話短說,曹聚仁當年收到《回想錄》手稿後,從一開始就想保留手稿的完整乾淨,每一頁都花錢找人抄寫才送去排版。雖然曹先生親自承擔校對,但因年事已大,「年老衰殘,精神不濟,伏案校對,腹痛如割」。也就是說,主要是校勘者校訂了不少排校的錯別字。當然畢竟過了幾十年,周作人研究在這些年的確有不少新的發現,牛津版書前附錄的幾十張圖片、書末附錄周作人寫於一九四九年的一封長信、許寶騤的題詞等等,這些都是當年三育版不可能有的重要文獻資料。

然:《回想錄》由寫成到現在二二一年,手稿本才能出版。整部書三十幾萬字,這麼大部頭能夠有完整的手稿,是否很罕見?當初能夠保留下來的原因是什麼?即然保留了,為何中間又要隔這麼長的時間才能面世?

林:《知堂回想錄》不止是一部文學作品,更是一部很有歷史價值的文獻。六十年來,三遇貴人的悉心呵護,無驚無險。相比於《回想錄》於一九七年五月由香港三育圖書公司初版的艱辛曲折,而今得以回到香港得以原貌面世,算是功德圓滿。

當年《回想錄》既已面世,曹聚仁得以放下十年牽掛後,把手稿交託給《新晚報》老總羅孚保存,其後羅孚被羈留北京十年,劫後餘生,回到香港,保存手稿二十五年後,一九九三年決定把手稿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時光荏苒,而今又過了三十個寒暑,在周吉宜和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協助下,《回想錄》全部手稿,現在都回到香港,完整無缺的原色刊印出來了。

曹、羅兩位老先生,悉心保存手稿,可以看作是老一輩人的互相信任和愛護,相信直至到羅先生捐出手稿,他們都沒有想過手稿有公開出版的今日。九十年代後,既然手稿已歸中國現代文學館館藏,周作人研究始終因為「落水」這個歷史問題,跟魯迅研究的待遇差天共地,若不是周作人後人的努力,以及香港這一塊特別行政區,也許還要再等更長的時間。

然:最後,想問一下牛津版的手稿本和排印本,兩本書的封面,都有一幅小畫,你為什麼偏愛這幅小畫?

林:這好像是一個小秘密,或者說是隱藏的一個語碼。這幅小畫三育版已經印在封面上,我一直覺得好奇,有回讀《周曹通信集》,忘了是一集還是二集,發現這畫原來是知堂老人自己畫在信箋上的,如獲至寶,遂沿用印在牛津排校版和手稿本封面上。周吉宜說牛津的版本最貼近著者的本意,除了正體字豎排,盡量保存了曹聚仁羅孚等先生的努力,也許也包括了這些微小的執著。

整理•亞然
圖•牛津大學出版社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明報》2021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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