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日 星期五

馮珍今:月亮背面的風景,是永遠無法窺見的──專訪林琵琶女士

林琵琶文學根底深厚,亦具備淵博的藝術修養,她將自身的學識巧妙地融入小說《月亮的背面》之中,詩詞小說的典故、書畫文物的知識,信手拈來俱天成。

林琵琶拍賣展覽中介紹張大千畫的扇。

「五四」前一天,友人來電,告知我林琵琶最近復出,她的新作《月亮的背面》剛出版了。

林琵琶原名龐志英,是六十年代的才女,我在中學時代,是《中國學生周報》(下稱《周報》)的讀者,早已看過她的作品。可是,自七十年代初開始,她像人間蒸發似的,再沒見過她的新作發表。

冬眠了半個世紀之後,才推出的作品,總有她想表達的東西,許是別的作家寫不出來的。

那天中午,我正好約了朋友,在中環碰面。茶聚後,我立即跑到灣仔去購書,回家後,手不釋卷,一口氣看到凌晨兩點……

林琵琶早期的小說,已寫得不錯,50年後,重出江湖,筆調仍有昔日的影子,古雅清新兼而有之,至於內容,那倒是離奇曲折,虛實相生,引人入勝。

得到友人的牽線,我輾轉聯絡到林琵琶。她好爽快,二話沒說,便答應了邀約。

訪問那天,我依時到達她在跑馬地的家,傭人開啟大門後,她精神奕奕,神清氣朗的迎上來,把我招呼到書房去。

呷一口香茶,我們便從多年前聊起……

她中學時,在培道女子中學念書,比我早好幾屆。

想不到,她竟然是我的學長,世事多奇妙!

2019年林琵琶攝於家中茶室

自小愛書勤寫作

林琵琶成長於佛山的一個大家庭,有十兄弟姊妹,她排行最小。父親在香港開醬園,也釀酒,還有曬場,生意經營得不錯,可惜,日本侵略香港時,炸了那條街,連店舖也炸毀了。

她出生之時,父親已經63歲,抗日戰爭已到尾聲。「我在解放後才入讀小學,在佛山念書,從沒見過『青天白日』旗,後來到香港才看到……」她在家鄉的時候,五星紅旗正隨風飄揚。

她坦言,「我自小很喜歡看書,當時住在鄉下,家中有不少藏書。」小時候,她最愛看故事書,什麼《薛剛反唐》、《薛仁貴征西》、《薛仁貴征東》呀……還有《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和《紅樓夢》等,統統都看。

「我在小學四年班的時候,開始看《紅樓夢》,不懂的部分便跳過,慢慢便看懂了。」白先勇在小五時,開始看《紅樓夢》,林琵琶比他還早一年。

「我記得哥哥曾說過:『你這樣小,看這本書不太好。』我才不理他哩!」她露出「鬼馬」的笑容。

「當時在鄉下地方,街頭巷尾都有租書小店,花幾分錢,便可以租來一大疊『公仔書』,即是連環圖,捎回家便可以看好幾天。」噢,小時候,我也愛看這種「小人書」,說起來,大家都回味不已。

「四哥很喜歡詩詞,他主要是自學為主,五哥是聾啞的……」談到她的哥哥,我的腦海浮現她曾寫過的一篇「無題」之作(1966年6月14日),刊在《周報》新苗版的「四人專欄」,文中道出四哥、五哥的事,也談到披頭四、五石散……抒寫自己的不快樂。

林琵琶小學時的學生相

「我寫第一篇小故事,是在小學五年級或六年級的時候,總之是小學畢業之前,寫了什麼完全記不起來了。」兩年後,她來了香港,在培道念初中二。

當時,她覺得「舒舍予」(老舍)這個名字很有趣,便以「舒鷹」為筆名寫作,開始投稿,發表在《青年樂園》。

「我寫作,完全是自發的,在培道念書時,中文老師名叫蔡德銓,他完全不知道我喜歡寫作。我一直喜歡寫寫寫,有空便寫,也不斷投稿。」她還參加了「青松文社」,跟很多文友都相熟。

念中學時,除了中文科,她數理的成績亦相當好。「會考時,『甲數』得到優良,我也曾想過讀數學。不過,後來想深一層,如果讀數學,我只能做到二流的數學家;如果念中文,可能會成為一流的文學家……多自負!」她邊笑邊說。

我念的是理科,需要讀兩科數學,成績也不錯,「新數」拿「優」;「高數」取得「良」,我跟她都是黎敏洵老師教出來的。談到黎老師,我們不約而同地,將他的花名「泥頭」嚷出來,然後笑作一團。

中學畢業晚會,林琵琶自編舞劇《海逝》。

想當作家豈是夢

她申請大學時,三個志願都是填上「中文系」,大有非中文系不入的氣概。「當時大概是8月,我先收到崇基學院的通知信,冒着大風雨,前往馬料水面試。」她終於進了崇基的中文系。

林琵琶就在崇基學院念中文系時,認識了黃君實先生,她的另一半。

1964年,她升上大學後,覺得「林琵琶」三個字好記,於是以此為筆名,「當時投稿《周報》,原因有兩個,一是香港政府視《青年樂園》為左傾刊物,勒令停刊;另一是因為黃君實,他在羅富國師範學院念書時,跟陸離是同窗,曾為《周報》撰寫文章介紹藝術,所以把我拉進來,當時新苗版設有「四人專欄」,作者包括亦舒、綠騎士和我,還有一位,我已忘記是誰,但我從未見過她們。」談及往事,她臉上隱約露出一點惋惜之情。

讀中文系時,除了創作散文和小說,她也喜歡寫古典詩,「我寫得還不錯,尤其是七古,當時教寫詩的老師是伍俶教授,非常欣賞我的作品。」伍教授是著名學者,他的詩寫得非常好,五古極有名。據說錢鍾書申請到外國念書前參加考試,他是主考官。

伍教授在1966年去世,只有60多歲,「他上廁所時摔倒,結果腦充血走了……」說起這位離世多年的老師,她有點黯然。我倒想起她在《周報》寫的《寂寞竟何待》(1968年4月26日),傷逝懷人,懷人有二,其中之一,寫的正是「吳」教授,她帶着S「傷心的信」上墳,抒發心中的念與痛,哀而不傷。

1997年出版的《香港散文選1948-1969》選取了林琵琶三篇作品,此乃第一篇。

她的短篇小說〈褪色的雲〉(1966年4月29日),寫得極好,入選友聯出版社《新人小說選》,此書收錄了17位作者的小說各一篇,選自1965-67年間《周報》文藝版發表的作品,其中有西西、亦舒、綠騎士、崑南等。

至於她早年在《青年樂園》發表的作品,已散迭不存。「那批少作,我完全沒有留下稿子,聽說當年有一位文友,將所有文章剪存下來,但我已跟他們失去聯絡,畢竟已好幾十年了。」林琵琶淡淡道來,前塵,彷彿在眼前閃現。

黃君實、龐志英夫婦1969年攝於日本京都。

改習電腦謀轉變

黃君實在中大畢業後,留校當了4年助教。1966年秋天,他申請到日本外務省的研究獎金,往京都大學研究六朝文學,而林琵琶於1968年畢業後,亦隨夫君往京都去,在日本仍然繼續寫作。

「我甚少與人來往,也沒參加過當時的文化活動,在這群『文化人』中,我只見過胡菊人。他曾主動聯絡我,叫我寫稿。在日本的時候,他也曾來探訪過我們。」怪不得,她後來在《明報月刊》發表文章,其中一篇就是《京都隨筆》(1969年3月),她寫來纖巧細緻、委婉深情……筆下的銀杏楓竹、三千院、比叡山,還有除夕,令人好難忘!

「當時在京都大學,很多教授都懂得中文,亦寫得一手好文章。林文月當時也在京都,我曾見過她,但跟她不相熟。」日近長安遠,古老的京都,吸引了不少文人學者。

到了1970年底,黃君實完成碩士論文《謝脁研究》後,他們就搬往東京。不久,女兒出世,她忙得一頭煙,於是從此輟筆。

直至1972年1月,黃君實獲得美國堪薩斯大學的獎學金,修讀東方美術史。他們又匆匆離開日本,前往美國。

子女年幼,她忙於照顧家人孩子,「直到兒子三歲,我才重返校園,在堪薩斯大學讀東方美術史。」兩年後,修畢碩士課程,因為難於找工作,她轉讀電腦,念Programming,當時在美國,開始流行電腦程式設計。

「程式設計與邏輯有關,我對數學有興趣,受過邏輯訓練,所以好易上手。課程未讀完,我已被揀中,找到工作了。」那是1976年,她開始在當地一間運輸公司做電腦工作,學會使用一種新的軟件,做了差不多五、六年。

黃君實獲碩士學位後,則進了納爾遜藝術博物館東方部工作,當研究助理。直到1982年,受聘於佳士得拍賣行,他們舉家才遷往紐約居住。

電腦程式設計這個行業很吃香,她先在紐約Citibank工作,其後被Chase Manhattan Bank挖角,輾轉又回到Citibank,曾任職電腦程式部助理副總裁。

在拍賣行時,向傳媒介紹陳逸飛油畫罌粟花。

埋首藝術研書畫

「生活重複又重複,一年又一年的過去了……」時光易逝,長溝流月去無聲,子女已念完大學,林琵琶在1993年回流香港,在香港佳士得拍賣行當書畫部主管,工作了好幾年。

「移居外國之後,幾乎有長達20多年的時間,完全不用中文,有時連簡單的一個字也忘記了筆畫。遷回香港,我重新用中文撰寫一些藝術史研究的文章……」在佳士得退下來之後,她繼續開展藝術研究的工作,發表書畫方面的文章,則署原名龐志英。

她最初研究任熊,他是清末著名畫家,善於畫人物、花鳥、山水,且兼長工筆、寫意,尤以人物畫著稱。任熊的畫,先是由於姚燮的讚賞而得負盛名,成為南派畫家的宗師。

姚燮是晚清文學家,博學多才,不僅精通詩詞、戲曲,擅寫駢文,且工於繪畫。姚家收藏甚豐,曾延請任熊,使他得以飽賞宋元明清名家的書畫佳作。任熊有一段時間,居於姚燮的大梅山館,據姚燮的詩句繪畫了120幅《姚燮詩意圖》,以詩意入畫,以畫傳詩意,幅幅獨具意趣,是南派畫的珍品。

「我將《姚燮詩意圖》每幅畫中姚燮的原詩找出來,而且撰文作簡介……」她做了大量研究考證的工夫,在2010年出版了《姚大梅詩意圖冊》。

《姚大梅詩意圖冊》書影

此外,對於江戶時代的黃檗文化及來舶書畫,她亦有所研究。

話說旅居日本之時,「黃君實研究六朝文學,暇時喜穿梭於京都新門前一帶的古董店,流連於卷軸與古籍之中,間或能買到幾件自己喜歡的書畫。」他注意到江戶時代的黃檗僧侶及來舶畫人,而且對來舶書畫的興趣越益加深,收藏的數量亦日漸增加。

至2008年3月,因緣際會,他們夫婦倆與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的鄭培凱教授合作,舉辦展覽,把百多件珍藏的書畫作品公諸於世,同時出版《東渡奇葩:日本江戶時代中國旅日書畫家》一書。為此,她亦撰文著述《江戶時代的黃檗文化及來舶書畫》,介紹這批當年負笈東遊的書畫家。

《沃雪齋藏古代繪畫選集》,則出版於2018年。選集共兩大冊,包括唐宋畫19幅、元代繪畫35幅,全是自家收藏的名作,如韓幹、巨然、蘇軾、趙佶、范寬、馬遠、夏圭、趙孟頫、元四大家、方從義……俱屬名家。

這是竭盡心力之作,「多方蒐集資料,前後做了兩年多,完成這本選集之後,我覺得很累,感到有點burn out,暫時不想再做美術研究。」她皺起眉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沃雪齋藏古代繪畫選集》書影

而今邁步從頭越

早年的作家夢雖然破滅了,然而,經歷了這些年的山山水水,驀然回首,她發覺,「有些夢雖然飄去了,卻依然在,影影綽綽地浮盪着,於不遠之處盤迴,耐心地等待着我。」

2019年初,林琵琶開始重拾彩筆,創作小說《月亮的背面》。

「我想在小說中,多談一點有關藝術的東西,故此,人物的家庭背景比較特別。男主角邵青霜的外公是愛新覺羅的後人,而女主角林素安的外公則是大收藏家。」如此家世,實在令人眼前一亮。

她原來構想的,並不是這樣的故事,「我確實認識一個男孩子,初戀女友突然變心,令他傷得很深,此後十多年,不再交女朋友。在這個濫情的年代,這般脆弱的心靈,令人憐惜,想寫小說的念頭剛起,便想到了他。」她帶着微笑,娓娓道來。

「我刻意地將青霜塑造成是一個理想化的人物,他是個醫生,單純而深情,而且學養不凡,好像什麼都懂。前幾年,外子因病不斷進出醫院,我遇上很多醫生,也大概了解他們的工作。有一位追隨黃先生學習書法的朋友,本身是個醫生,他的兒子也是,廿多歲已成為劍橋最年輕的院士。」事實上,世上不是沒有天才型的人,雖然比較罕見。
龐志英精於行草,其書法作品 。

「至於素安,則過分孤潔,愛鑽牛角尖,個性不太討好。全書之中,我最喜歡『太虛幻境 天崩地裂』那一章,將李煜也寫進去,多有趣!」也許,素安正是黛玉和可卿的混合體。

「書中部分情節,有的取材於社會知名人士的故事,當然經過藝術加工……我寫到1958年的逃亡潮,而身邊亦有朋友,真是游水偷渡來香港的。」創作植根於現實生活,沒有實際的生活體驗,就不可能有真實生動的描寫。

「這部小說,我斷斷續續的,寫了接近一年,邊寫邊改……」林琵琶文學根底深厚,亦具備淵博的藝術修養,她將自身的學識巧妙地融入小說之中,詩詞小說的典故、書畫文物的知識,信手拈來俱天成。對文學藝術感興趣的朋友,一定會看得很「過癮」,易生共鳴。

《月亮的背面》在今年4月出版後,有一位廿來歲的年輕人很喜歡這本書,跟她說:「小說高潮迭起,出人意表。」

正如她在序中所言:「喜歡寫,又能寫自己喜歡的,純屬享受。我的夢總算回來了,晚了些,但足以讓我感到自己活着。這也是我的快樂。」活着,便是快樂。

我想,寫的人快樂,看的人也快樂,那便皆大歡喜矣!

作者與林琵琶合照。

《灼見名家》2020年5月15日)

小思談林琵琶

我終於等到看見月亮的背面了。

如果不是60年代末《中國學生周報》、《明報月刊》的讀者,一定不知道林琵琶這個名字。

我曾說過因為林琵琶寫過〈京都隨筆〉,我每次忍不住要寫京都時,都很膽怯。而你更說過因讀了林琵琶的〈三千院〉,才下定決心,必須去一次三千院。

我記住她除夕在京都真如堂聽除人間煩惱一百零八下鐘聲時說:「請為我多敲一下,恐怕我的煩憂不在一百零八之內。」

60年代後,林琵琶這名字竟然消失了。

我常隱約知道她走在另一條路上。我也常隱約惦念她。

真沒預計在風雨飄搖的2019年,林琵琶用她最愛的文字,告訴曾深愛她的讀者:「我的夢總算回來了,晚了些,但足以讓我感到自己活著。」

事隔幾十年!

讀完她寫的小說《月亮的背面》,我明白全書題詞早已給我預警:「月亮背面的風景/肉眼凡胎的我和你/是永遠無法窺見的」。

不過,正因如此,才惹來千萬光年外的遙望者,殷殷求索。

也許,讀者總能各取所需。

而我讀罷,卻仍記起〈三千院〉中「當北風吹盡了落霞,那時就只剩下這嬌小的月亮,冷冷地在空中懸掛吧?」

多說兩句:如看完《月亮的背面》,不妨細讀龐志英寫的《任熊繪  姚大梅詩意圖册》。

──小思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0年5月13日)

許迪鏘談林琵琶

這是小思老師和我分享的讀後感。文中那個為了林琵琶一篇文章而決定一訪三千院的,是我和妻。小思老師的序跋和讀後感,背後可以有不同的身份,有盧瑋鑾的,是正兒八經的書介或引論,有小思的,是比較個人的感性的,當然,最令讀者神往的,是寫豐子愷漫畫的明川。這篇讀後感,我發到大拇指面書,大膽加了一句通俗的話:小思返咗嚟喇。這肯定就是感性的小思再加一點點明川,令人對《月亮的背面》也不期然心嚮往之,近來很少見老師寫得這麼富於感情,以至帶一種激情。我並不是《中國學生周報》和《明報月刊》的慣性讀者,聽聞林琵琶之名是很後的事,讀她的文章,就是靠黃繼持、盧瑋鑾、鄭樹森編的《香港散文選》,在那裡,我讀到《三千院》。去了三千院,覺得確是個好地方。林琵琶的文字固是好文字,雖帶點「文藝腔」,但不至於「傷他悶透」,敏感而細緻,有種帶夢幻似的吸引力。老師還提到要一讀龐志英寫的《任熊繪  姚大梅詩意圖册》,龐志英就是林琵琶的本名,這部書老師多年前應在專欄中提過,我趕緊買了一部,林琵琶分析任伯年的畫,眼光獨到,識力不凡,單看這部,沒有人會猜到作者的文字會有那麼柔情的另一面。(許迪鏘)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0年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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