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5日 星期日

童元方謝戲完幕落 陳之藩心逍遙

童元方謝戲完幕落 陳之藩心逍遙
記者:冼麗婷 攝影:何柏佳


精於科學的散文家陳之藩離世前歸信基督,妻子童元方感覺這是個beautiful ending。

沙田火炭山坡上一棵木棉,去年3月,還是火紅的開着。一個清晨,體態豐盈的紅花,身上露水太重,呯一聲,一苞花落,聽得童元方心痛。

今年2月25日,她陪着丈夫陳之藩走人生最後一程。當天,屋外紅棉還未盛放,只有那棵洋紫荊,沒分寸,一年都是開花時。

香港中文大學電子系榮譽教授陳之藩終年87歲,與東華學院人文及社會科學學系主任兼繙譯教授童元方十年婚姻,不得不走到盡頭。他中風後所活四年,是童元方賺回來,也是他的努力堅持。對妻子,十年恨短,但相對從前錯失半生,她感覺已贖回了一半。

說從前,九十年代童元方遇到陳之藩一刻,就知道兩個都是同一種人,「就像天地都要過去,一生都白活了」。那時候,兩人都各自有婚姻。他在波士頓大學做研究,童元方在哈佛念博士,兩人在查理斯河旁邊散步,他買一份報紙,卻又嫌新聞寫得差,理所當然的擱在童元方手上,請她速讀後再做現場新聞簡報。慢慢地,他喜歡聽她說話,最愛她朗誦詩句。到最後,聽她解釋詩的角度與內容,就覺心花怒放。柏拉圖眼裏,或許早看透凡人追求所謂淵博學問、理想愛情,最希望得到的,還是少不了世俗的快樂。


童元方跟陳之藩忘年相愛,十年前結婚。

害怕相遇只是場夢

「我以為人生要落幕,怎麼又敲起鑼鼓來!」這一句話,是陳之藩當年對童元方說的。戲完幕落,誰想又再鑼鼓喧鬧。到如今,她想起陳之藩繙譯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Derek Walcott的詩作《Endings》,人走,不一定荒凉,看喧天迴盪,都在心裏面那首歌。


陳之藩近十多年來變得愛笑。

2002年兩人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舉行婚禮,陳之藩緊張得連新買的一雙鞋子都沒帶過去。就像做夢,重要時刻,忘記重要的東西,急迫徬徨,最後,快樂與恐懼都隨夢醒一併消逝。一生都過去了,陳之藩活着之時,確曾害怕跟童元方只是好夢一場,患得患失地跟她說:「若果沒有遇上你,怎麼辦啦!」因為遇到,所以害怕遇不到;因為擁有,所以害怕未能擁有。最後十多年,陳之藩總是笑,與1948年他在天津北洋大學讀書時期,相隔幾番天地。當年他寫13封信給北大校長胡適,討論世界與國家大事,信中可聽到當日槍聲,看到落難孩子搶吃剝落的雞蛋皮。他反對共產,認為馬克思諂媚科學,甘為奴隸,「我愛科學,但不能這樣的溺愛它!」他敢評胡適:「不盲從,未辜負過去、遺害未來。」科學精神,書生意氣,愛跟文人通信,被梁實秋封為「man of letters」。離開大陸到台灣,他於劍橋大學修讀電機博士之後,又從美國休斯頓大學轉到中大電子系,接替創系的高錕出任講座教授兼系主任。余光中〈沙田七友〉描述,這位居於樓下的同儕,總是想的比說的多,說的比寫的多。中大一條山路,往往是余光中看到陳之藩,而陳之藩總在默默思索,看不到他。


陳之藩大學時寫給胡適的十三封信,識見俱備。

那些年代的著名學者們,曾在吐露港半山榲紫嫣紅開遍,如今走的走,去的去。2007年光纖之父高錕為聯合書院的活動,還特地跑來陳之藩辦公室與他合影。上月他與妻子黃美芸署名的花牌,送到陳之藩靈堂,患腦退化症的高錕知道故友喪事嗎?兩個學者的最後情誼,都由妻子代勞,人生至此,有說不出的味兒。


2007年高錕為聯合書院出版刊物,特別到陳之藩辦公室跟他合照。

陳之藩生前愛花,人不在,家中還是放滿他喜愛的蘭花。他心疼屋外的紅棉,刻下正泛着醉人赤色。若有時空倒流,陳家窗邊還會映照這樣一幕:生活小節粗枝大葉的老教授,在窗邊為蘭花澆水,結果灑滿一地,比他年輕數十年的妻子,總是半惱半笑。「愛他,就由他罷。」他不重視衣着,老愛帶妻子去買早挑好的套裝裙,打開自己的衣櫃,卻堆滿書,「由他罷,難道要罵他衣櫃不好放書嗎?」

兩人新婚的幾年,都在中大教書,校巴到了本部,他不肯下車,要跟童元方到新亞書院。閒坐在她辦公室時,專拿她打開了倒放在枱上的書。她看過甚麼,他就品味甚麼。所以,童元方四本《紅樓夢》,剩下三本,一本準是溜到他辦公室裏去。

情人的眼睛看87歲以前的老人,怎麼都是好的。「他有老人斑,我不介意。他躺着,臉容不受地心吸力影響,我就覺得,還好看啊。」老教授坐起來,兩頰五官墮下去了,她就看他的慈悲之心。


夫婦遊香港山頂,陳之藩做童元方車伕。

陳之藩2008年第二次中風後,走不動了,妻子教書回家,他從梳化起來,第一句就說:「我等你一天了。」大學者,老了弱了,病得連看書的精神都沒有,就只會等心愛的人。「有時他捨不得我,會流下眼淚。」由開始就珍惜,邊快樂邊害怕,不知哪天是盡頭。怨憎會,愛別離,佛家四苦,兩人都明白。「有次,我問他,你放心我嗎?」陳之藩回應:「我放心。」身前身後事,他都放心讓她處理。

2009年6月仲夏,陳之藩在大廳裏,坐在輪椅上哇哇大哭。「我從未見他哭這麼厲害,像心裏有件東西被打破。」當時,坐在他對面的,是來自芝加哥的、輪椅上的牧師劉志全,早年在香港大學攻讀物理學博士,並由政府派到英國進修聽覺學碩士年半,後來到美國工作又修讀神學。兩個生活背景相似的輪椅上的科學家,在火炭山腰住宅對談半小時。

陳之藩心很善,嚐了一年坐輪椅之苦,看着眼前從4、5歲就因肺結核病導致行動不良、大半生坐輪椅的牧師,對方未講見證,他先動慈心。胡適、愛因斯坦及他研究的控制論都不重要了,氧氣喉管下,他用微弱的聲音,回憶作品《劍橋倒影》裏他的研究歲月。當時他已愛探求生命意義,不時與神父閒談。老來的科學理性,不在於挑戰《創世紀》的天地初開,也不傲慢無視原罪,既做科學研究也愛寫散文,他帶着科學的負責任態度對待自己的感知感受。他相信神,但信心少,不肯哄人瞞己。自己還沒下定主意接受恩典,卻去關懷菲傭,她因為女兒誕下沒有手的嬰兒跌入哀傷深洞。結果,牧師替兩人祈禱十多分鐘,陳之藩一直破聲痛哭,老教授哇哇喊得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妻子童元方只管在旁邊不斷拭抹。

「他講得出我做得到」

身在美國的劉志全,這樣分析陳之藩大哭的原因:「他哭,因為他明白人在死亡前是多麼絕望、他知罪也知神裏有希望、他想接受信仰又難下決定;他哭,因為他真心憐憫家裏傭人,哭的那刻,其實神已賜他平安、喜樂與希望。」

牧師離開陳家時,靠自己的臂力及腰力,慢慢從輪椅移坐到的士上,送客人的童元方回家後,把細節告訴丈夫,情緒平靜的陳之藩,又像個小孩子說:「我也要努力,希望有天跟他一樣做得到。」不能走路很苦,試過四個大男人如五花大綁捉手捉腳想抬起陳之藩,慘得他立刻就大叫:「饒命啊!」童元方迫得與家傭學會先上車再坐着從後熊抱他上車,心與力,缺一不可。

中風後的四年,陳之藩能按心意四度回台北及他曾任客助教授的成功大學,都是因為童元方,「他講得出,我就做得到」。他是她的心,她是他的腳。他信妻子,但妻子是天主教徒,事事靠神,「他與胡適都努力想做好人,但事事靠自己,好辛苦啊」。


成功大學師友把陳之藩文章〈哲學家皇帝〉化為Q版漫畫。

結果,精於科學的散文家去年中憑心歸信基督,聖誕前某一天,童元方僱了一輛的士,與丈夫一起到尖東看燦爛燈飾,然後到常去的半島酒店享用金木色的童話氣氛,他於12月25日接受基督教浸禮。剛好兩個月後,陳之藩安靜地走上天,告別多年前《在春風裏》的心緒難安:「人生如絮,飄零在此萬紫千紅的春天。」回天家前一個月,他還跟妻子回台北走了一趟,心逍遙。

─Endings─

Things do not explode,
they fail, they fade,
as sunlight fades from the flesh,
as the foam drains quick in the sand,
even love's lightning flash
has no thunderous end.
It dies with the sound
of flowers fading like the flesh
from sweating pumice stone,
everything shapes this
till we are left
with the silence that surrounds Beethoven's head.

-Derek Walcott

─戲完幕落─

人間萬事,世間萬物,
並無所謂爆炸。
只有衰竭,只有頹塌。
像艷麗的容顏逐漸失去了光澤,
像海邊的泡沫快速的沒入細砂。
即使是愛情的眩目閃光,
也沒有雷聲與之俱下。
它的黯淡如潮濕了的岩石,
它的飄逝如沒有聲息的落花。
最後,所留下的是無窮的死寂,
如環繞在貝多芬耳邊的死寂:
天,是無邊際的聾,
地,是無盡期的啞。

-陳之藩譯


春風裏離世,陳之藩留下一張輪椅。

蘋果日報二0一二年三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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