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散文的語調
何福仁
一.我想先從寫壞了的散文開始,不是漢語的,而是英語。亞瑟.克拉頓-布洛克(Arthur Clutton-Brock,1868-1924)晚年談英國的散文(On English Prose),指出英國人對散文有一種偏見,以為接近詩的最好;這是把散文當成詩的窮親戚。然後他指出英國散文兩大毛病,其一是卡萊爾式的文風,作者用一種高昂、聲嘶力竭的聲音說話,把寫作當成演說,一味炫耀口才。其二,則是作者好為人師,任何時候總有一些道理要講,總要教人一點甚麼。前者可怕,試想想,走下舞台,仍然用高八度音階的嗓門說話,不是很可怕麼?後者則屬可厭,他有教無類,硬把所有人都塞進他的門下。
何以這是寫壞了的文章呢?毛病在兩者都出諸一種俯視眾生的姿態。那個說話的我,是大我,是超乎眾人的我。他們不說話則已,一開口,就高高在上。他們無視任何場合、對象,永遠用那麼一種自我中心的腔調說話。他們並不會和朋友閒話家常;他們自然也不會有甚麼朋友,不見得需要朋友,朋友都變成聽眾變成學生了。可是這種說話的態度,久而久之,結果是平白、切實的話再不會說,話裏總要加添許多裝飾、戲劇式的東西。
這位學者的見解,我並不完全同意,但令我回過頭來思考。因為與上述二者不同的,合該另有一種常人的態度,那個說話的我,既不自以為高於其他人,也絕不低於其他人。這個說話的「我」,是「眾我」之一,說者聽者平起平坐;而說話的語調自然而親切,一如朋友。當然,對某些扭曲的現象、事態,談起來,言辭也會變得嚴厲,彼此彼此。其實朋友交往就是這樣,有時可以發發脾氣,只要不是亂發就行。誰會喜歡和一支永遠攝氏二十四度的寒暑表做朋友?於是,這就有了對話的可能。
平素我們會聽聽講演,時而希望獲得高人指點,但作為文明的成年人,我們更多的時候倒情願和朋友閒聊,那是我們更珍貴的、常態的情感生活。朋友之間聊甚麼,可以有特定的話題,那是討論,一旦煞有介事,嘴巴和耳朵都會認真起來;但更可以沒有,那就果然是閒聊了。總之朋友不是工具,不是可以利用的資產。如果談的是趣聞,樂得彼此分享;苦事麼,何妨互相分擔(苦事、慘事,奇怪我們喜歡演說、喜歡講道理的偉人仍然會用「分享」一詞)?在談話的過程裏,有交流,眼神的,心靈的,真好,因為說者不是緊握拳頭,站在講台上,說而且演,而聽者毋須仰起頭來,乖乖把手放在膝上,裝出聆教的可憐樣。
朋友有時會自嘲,偶然又會調皮地自誇,有時會流露自己的缺點,會把偏見告訴我們。但無論他說甚麼、怎麼說,我們都很清楚,他不是完人,我們也不強求他是完人。只要他的精神健全,沒有罔顧一般的道德準則,那就行了。對導師,對精神領袖,我們才有更高的道德要求。他並沒有假扮神童,長大了竟然也事事精通的意思。散文家而沒有兩、三種一偏之見,還是散文家嗎?「我」而沒有若干特殊的好惡,那還是「真我」嗎?有時,他的確有所觀察,有所心會,有些妙趣的想法,這就更好了。好的朋友,像一面鏡,不是變形的哈哈鏡,令我們看見自己,令自己反省、進步,令我們成為真正的自己。
二.散文裏最重要的人物,──如果有人物,就是那個表述的「我」。這個「我」,也許根本不出場,但一椅一桌,莫不通過我的觀察,我的選材,用我的聲音表述。當然,在小說裏,敍事的「我」,不一定是作者本人,那可以是角色扮演,即使那個「我」用上作者的名字,也不一定就是作者自己,真真假假,那是有意的顛覆。照熱奈特(G. Genette)的說法,小說敍事的mood和voice是有分別的,試以西西的小說《肥土鎮灰闌記》為例,mood是元朝的五歲小孩,voice卻是出入古今六百歲,有現代意識的成年。散文裏的「我」則甚少這種變異,如果有,那就靠近小說了。
朋友要我編選西西的散文,並且談談讀這些散文的感想,我想這個「我」是關鍵詞。我同時想到,我應該嘗試用一種比較放鬆的腔調。克拉頓-布洛克抱怨英國散文的瘋牛之疾,漢語的散文豈能免疫呢,那種裝腔作勢的架式,加上一味美化自己,往臉上貼金的散文其實到處為祟。但香港散文的特色,而且是好處之一,也可能是過去跟其他地方的漢語寫作不同之處,即是敍述時一個平視的「我」。追溯起來,這大抵和現實環境有關。我們都是移民,分別只在新舊,有些初來,有些父親的父親就來了。在英國人治下,早期這個「我」,既內望,又外看,也許並未成形,還不完整,但不得不承認,這地方相對地比較自由、開放,沒有一個我們必須膜拜的偶象。許多在其他地方受禁制的訊息、書籍,這裏都可以看到,這也塑造了「我」的視野、品性。然後,大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吧,日漸長成,既不得不受外來大氣候的影響,──這令我們謙虛,又不得不依靠自己,摸索,琢磨,然後獲得自己的聲音,一種不亢不卑的聲音。
說話的環境也產生作用。香港散文有一個特殊的場域: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興盛起來的報章專欄。早期的報章副刊稱為「諧部」,以別於正論的「莊部」,目的是表現日常生活的情趣、調劑現實的種種壓力,當然,也顯示它並不是主角,像粵劇的丑生那樣,可以插科打諢(我少年時看過梁醒波的表演,連生旦都跟不上)。可這麼一來,副刊專欄一直成為自由抒寫的空間。部份專欄作者不忘對現實政治的抒發,儘管如此,或諷刺,或寓言,往往也不乏文學的筆法;更多的,則是對自身生活感受的刻劃。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整整數十年,香港報章的副刊,百花齊放,各式紛陳,曾是我每天的精神食糧。我一位朋友多年前移居外國,他最懷念香港的,是早餐時一杯鴛鴦,攤開幾份副刊,叩訪上面熟悉的作者一個個劃定的房子。黃昏時,還有一兩份晚報。每天看,長期看,他覺得這些作者像朋友,他都熟悉。
三.西西大部份的寫作,都先在報章、雜誌上發表。散文往往以專欄形式,刊登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有的寫生活,有的談閱讀、談畫、談音樂,或者一段文字,拼貼一幅畫,以至應邀專談足球等等。無論是甚麼特定的欄目,那始終是我們熟悉的,一種平實、朋友家常的語調,這語調親切,富於情趣,時見獨特的角度、奇妙的想像。這種筆調,和她的小說、詩,無疑是一脈相通。她絕少激昂慷慨,侈談甚麼救國救民,她甚至不用感歎號(台灣的楊牧也不用),偶然出現一兩個,原來是報刊的誤植。這種語調的作者,有他自己的看法,興趣極廣泛,並且轉益外國最前衞的養素,卻不會以為長於執筆寫字,就同時精通政治經濟,以及一切令人肅然起敬的東西。記得五十多年前,家父在新界鄉下教書,晚上經常有村民來訪,神情靦腆,原來是請求家父讀信寫信,同時就詢問他一些其他的意見。一次兩夫婦到來,談不兩句,女的號啕大哭,原來他們的牛病了,請教療法,結果大失所望。父親說:我怎麼會懂?你們養牛,不是應該比我懂?這給我很深刻的印象。到大家都會讀書了,到訪的就不是學生,而是朋友。
運用朋友的語調寫作,絕不等於可以胡言亂語,想到就說。我手不等同我口,出口成文的說法,是簡化了汰選、轉化、整理的過程。這過程,容或熟而生巧,但熟得過了頭,反而變得油滑、陳套。然則平實的語調,尤其需要別出心裁的角度,言人之所未言或者少言。我們很難說西西某些句子寫得特別好,某些段落是金句,不是這回事,她並不煉字,要煉的是意,是整體。那是另一套美學。試看這兩段:
更多的時候,我們互相靜坐不語,當我從書本上抬頭,總看見你或近或遠,對我凝神看望,而且目不轉睛。多麼明亮美麗的一雙眸子,充滿感情、善意。你在想些甚麼?我無法知悉。我在想些甚麼,你也不會知道。我在想,是甚麼機緣,讓我們可以在當下這寧謐的環境裏相遇,彼此認識,成為異類的朋友?世界多麼遼闊,世事多麼紛亂,我們卻在地球的一隅,面對面,彼此無話,其實也毋須說話,讓時光漸漸流逝。但這樣和諧的日子能夠延續多久呢?大花呵,人生苦短,貓生也不長。你忽然已經十五歲,相當於我們人類的七十五歲,你竟然已比我還年長了。我們早晚都會歸於塵土,不是消失,而是變換形態,變成別的東面,成為雨滴、沙粒、微風,活在其他人的記憶,然後,連記憶也變得不可靠,沒有了。
我喜歡貓科動物,喜歡獵豹、花豹、金錢豹、雪豹,我喜歡你的近親:老虎。你們都有明亮美麗的眼睛,像碧玉、翡翠,像琥珀、藍寶石,甚至像鑽石。而你,你的眼睛就是貓眼石。我常常想,宇宙間的寶石就是你們的眼睛化成的,其中蘊藏着你們不朽的靈魂。大多數的動物都有奇異的眼睛,例如狐狸、青蛙、狼、鷹、企鵝、海象,甚至八爪魚。但你們的眼睛特別動人,因為會閃爍變幻。如果所有的貓科動物都閉上眼睛,世界會變得多麼荒涼。──〈那一雙明亮的眼睛〉
我本來想截取其中的一兩句,看來看去,還是放棄了。這本書,上編從西西已出版的散文集選出,下編雖先後在各地報章、雜誌上發表,但從未結集。換言之,我其實只編了半本。我的解釋是,上篇可以結交新朋友,下篇則是給舊朋友的驚喜。如果新舊朋友都不滿足,那只能怪編者自己;補救之法是請去尋找原裝的版本。這其中我特別選了些篇幅較長的文章,像〈上課記〉、〈卡納克之聲〉、〈清暉園〉、〈以色列一周記〉等等,讓熟悉她的朋友,看看她如何細緻地處理不同的題材,那是她精神飽滿時的面貌。
(蘋果日報二0一二年四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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