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7日 星期二

懷念劉以鬯

《劉以鬯卷》兩種
許定銘



  我手邊有兩種《劉以鬯卷》:一是出版於一九九一年,由劉以鬯自己編選的三聯香港文叢版;另一種是出版於二O一四年,由梅子編選的天地版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本,兩者出版之間相差二十三年,而編纂手法亦各有不同,颇值一談。
  三聯版《劉以鬯卷》是大三十二開本,厚四二四頁,排得很密,約四十萬字。全書不分文章性質,無論散文、小說還是論文,只按寫作年代,以編年手法組成:
  第一組是一九三八至一九四O,其餘順序是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九、一九五O至一九五九、一九六O至一九六九、一九七O至一九七九及一九八O至一九八九,另有附錄五題,書前有圖片若干,及劉以鬯自撰的序。
  此中最有用、最感人的,是劉先生寫於一九九O的序,用四千餘字概括了他創作的歷程,從讀中學時加入「無名文藝社」及「狂流文藝會」學習創作寫起,談到他戰後辦懷正文化社的出版抱負,及輾轉流落星洲及香港,靠搖筆桿謀生……,其後筆鋒一轉,談他在創作上的探索及嘗試,最後說:
  
我走過了一條長長的、崎嶇曲折的、長滿荆棘的道路,而且仍在朝前走。

  在這裡,我們讀到一位年逾古稀文學前輩的肺腑之言,謙遜而沉實,是了解劉先生創作的門檻,值得一讀再讀。
  從上面的分組可以看到劉先生意圖以每十年作一組,但第一組只有三八至四O年,他首篇短篇小說〈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一九三六年五月發表於朱血花的《人生畫報》,但他覺得這個短篇寫得很壞,故此並未收入,只收了詩組〈沙粒與羽片〉和短篇〈七里嶴的風雨〉兩篇。事實上劉先生這個年代發表的作品,當然不止這些,但他覺得那時候的東西十分幼稚,寧棄勿濫,僅選兩種而已。之後的一九四一及一九五O那兩組,劉先生也選得很嚴謹,同樣各取兩篇:〈露薏莎〉、〈讀《蝴蝶與坦克》〉及〈天堂與地獄〉、〈賽馬〉;到一九六O年以後,才放心鬆手,可見劉先生認為:他的作品,要到六O年以後才成熟,可見他對自己作品的要求相當高。
  一九六O組選十一篇,全是小說,一九七O組,選小說六篇,另記人及新文學論文九篇,此中特別要提的是:指出司馬長風謬誤的〈《寶馬》未獲《大公報》文藝獎金〉,發掘出〈蕭紅的《馬伯樂續稿》〉和〈評《渾河的急流》〉,這些都是先生對中國新文學的重大貢獻。
  至於一九八O組,則只收小說〈一九九七〉〈打錯了〉和〈為甚麼坐在街邊哭〉,其餘九篇都是論文。
  從這三個十年的劉以鬯自選集,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小說家劉以鬯逐漸變成學者劉以鬯,這應該是他多年來前進的目標。
  三聯版《劉以鬯卷》是自選的,他把重點放在一九六O、一九七O及一九八O這三組,很可能有人會問:然則,研究劉以鬯,是不是把重點放在這三十年就可以了呢?
  我看未必!且再看另一種《劉以鬯卷》。

  天地版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本的《劉以鬯卷》是梅子編的。梅子是研究劉以鬯專家,他曾經和易明善合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書,劉以鬯研究專集》(四川大學出版社,1987),而三聯版的《劉以鬯卷》雖說是劉以鬯自選的,其實執行編輯也是梅子,他可以說是編纂劉以鬯作品的最佳人選,單看天地版內的〈導讀:悦讀劉以鬯〉及書後的附錄:〈劉以鬯著譯編繫年〉、〈編者已見到的劉以鬯研究書目〉已可見其功力。
  這種《劉以鬯卷》是十六開本,五O四頁,驟看比前者巨型很多,但因為字略大,排得疏,亦約為四十萬字,不過,重了很多,捧讀一個下午,十分吃力!
  書內的主體分小說、微型小說、散文和文學評論四部分。除了選進劉先生一九八九年以後的作品外,難得的是還加插了些一九四O年代散佚後重新找到的精品。此中我特別留意的是微型小說中的〈我與我的對話〉。
  一九六O年以後,劉先生寫小說都特意創新,用別人未嘗試過的手法來「娛己」,但這篇寫於二OOO年,既似小說,又像散文的〈我與我的對話〉,卻透露了他想寫一部似《隨風而逝》般故事動人的長篇戀愛小說,因為可以此贏得大量讀者,他想寫的是:蕭紅、蕭軍、端木蕻良和駱賓基之間,一女三男的故事。
  其實他寫這篇文章以前,已有不少人用蕭紅的身世寫過小說,何以劉先生會想到也寫一部?
  如果像梅子一樣,把〈我與我的對話〉視為小說,可以說劉先生不喜歡那批用蕭紅的身世來賺稿費的寫手,諷刺他們寫糟了一個動人的愛戀故事。
  其實,我們也可以把〈我與我的對話〉視為散文,劉先生喜歡蕭紅和端木,很想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娛己」。然而,故事呢?至今未見,我個人是失望的!
  梅子在小說組中選了中篇〈寺内〉和〈對倒〉,另有短篇十五,大部分與劉先生的自選相同,不同的是寫於一九四O年代的〈迷樓〉和〈北京城的最後一章〉,選自柯靈編的《迷樓》(上海書店,2002),同樣是一九四七年的作品,前者寫隋煬帝的故事,後者寫的是袁世凱。我二OO九年寫過一篇〈沈寂和他的《巨型》〉(見天地版拙著《舊書刊摭拾》),內文有如下的一段:
  
《巨型》的創刊號上,有劉以鬯的〈迷樓〉,寫隋煬帝寢宮迷樓上的荒淫片段,僅佔三頁,才二千多字的短篇,前面八成的篇幅用來寫煬帝生活的腐化,從內侍臣的衣著、動態,到裸體宮女的體態舞姿,均描述得相當細膩,使人慢慢地融入古代帝皇的豪華享受,正陶醉於那美好的環境中……突然奔過來一位宮女,大叫「侯夫人自盡了!」筆鋒一轉,他給我們看她的遺言:「宰我夫,姦我身,雖作鬼,猶不甘」。
  短短的一句,即把讀者從歡樂的境界抽離,拋到帝制的罪惡深淵去。這結局相當精彩,是劉以鬯一九四O年代出色的短篇!

  何以這麼精彩的短篇劉先生編「三聯版」時沒有選進去?我想:劉先生當時手上應該沒有〈迷樓〉,而梅子也是在二OO二年柯靈編了選本《迷樓》後才讀到的。
  再舉個例:劉先生也寫過新詩,「三聯版」就收了一九三九年寫的詩組〈沙粒與羽片〉。我二O一五年讀舊《星島週報》,在一九五二年的刊物中,發現了劉先生的新詩組〈峇里風情及其他〉,當然比〈沙粒與羽片〉內的詩篇出色得多。我寫了篇〈劉以鬯的詩〉,並掃描了那組新詩給劉先生,他十分高興,因為他也不存這組詩。
  其實,像劉先生那樣畢生從事創作的作家,尤其是曾經戰亂的一代,很難可以收齊自己的作品,到編自選集時,遺漏也是無可奈何的。上面提到的只是九牛一毛,劉先生那些散佚了的傑作,正待有心人及學者們去發掘,為我們找到那些遺落的明珠!
  回應前面一個問題:研究劉先生的作品,把重點放在一九六O、一九七O及一九八O年代,甚至再研讀兩種《劉以鬯卷》都是不足夠的。據說內地有些出版社正籌備着《劉以鬯文集》或《劉以鬯全集》等的巨著,如今劉先生已走完了他那「條長長的、崎嶇曲折的、長滿荆棘的道路」,我期待着那些《文集》或《全集》們要盡快出版,好讓世人得覩大師的風采!

──2018年6月
      7月收進香港文學出版社,周潔茹主編《期頤的風采──懷念劉以鬯先生》

我所認識的劉以鬯先生
馮偉才


  與劉以鬯先生相識,緣起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那時我們一群朋友,正以「民間」的力量做了一件前人沒做過的事:編選一部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香港短篇小說選集。後來因為拖得太久,便打算先出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小說選編出來後,由最後留下來的幾個編輯集資印刷。當時考慮到,要賣書,得找一些名家寫一篇前言後記。最後我們「選中」了劉以鬯先生寫「前言」和黃繼持先生寫「後記」。他們兩人我們當時都不熟識,劉先生我在1976年向《快報》副刊投稿時有過書信往還,黄繼持則記不起如何找上他的。劉先生和黃繼持先生都很爽快地答應了,並且以「勉勵」的方式批評了一下選本的不足。
  對於劉以鬯先生,我一向視之為長輩和前輩。雖然交往不多,但在接觸香港文學作品的過程中,我讀過了他的大部份作品。前面說,我在1976年曾投稿快報副刊,那是也斯告訴我的。他說,《快報》要開一個公開投稿的短篇小說欄,叫我有稿可寄給劉先生。我前後為《快報》寫了六個短篇,劉先生都沒有退過稿,甚至也沒有怎麼修改。對當時初學寫作的我,無疑是很大的鼓舞。那時候,我和劉先生還止於作者與編者之間的接觸,也沒有見過面。
  1978年,當時我在一山書屋任職。「一山」是當年陳冠中等創辦的《號外》的大本營,《號外》一群作者都是大學同學和好朋友,其中黎則奮、曾澍基等人後來出來創辦《文化新潮》雜誌。他們當時是以「新文化人出來了」為口號,存心挑戰胡菊人等舊文化人。我在第一期為他們寫的一篇文章,竟是有意無意地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那篇文章就是後來引起了香港文壇小小爭論的《劉以鬯與作家對社會的責任》。那是回應《明報月刊》辦的有關作家社會責任的座談會。當時因為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人德國作家根德.格拉斯訪港,《明報月刊》主編胡菊人邀請了劉以鬯、戴天、也斯、余光中等參與座談。我這篇評論是針對劉以鬯先生的發言,反駁他「社會要負起對作家的責任,才能要求作家對社會負責」的論點。
  那篇評論發表後,聽說劉先生有點不高興,他的一些文壇朋友也在專欄中替他辯解和指責我太過於理想主義,而他自己卻沒有寫過一句話為自己申辯,也沒有公開指責我。此事發生後,我在後來接觸他時,他都沒有一次提到過,態度上也沒有甚麼不滿的表示,後來,廣州花城出版社邀請他編選《外國短篇小說選》時,他還邀請我為他翻譯一篇小說。他的大度,讓我汗顏。後來1985年,我第一本文學評論集《文學、作家、社會》由波文書局出版,我在1983年寫的前言中又特別提到,在作家的社會責任的小風波中,也有點衝動和幼稚。
  和劉先生比較熟絡,是我進了《新晚報》之後。1979年9月,我接手編《新晚報•星海》後,就發刊過劉先生的一篇講稿:《關於「小說會不會死亡」的問題》。我跟劉先生接觸越多,越感受到他扶掖後進的赤子之心。1980年9月,《新晚報》三十周年報慶,《星海》主辦「香港文學三十年座談會」,我邀請劉先生主講《香港時報•淺水灣》副刊的經驗,他一口答應了。他在座談會上指出,「台灣有一部份人認為我們沒有文學,這個我可不同意。以《淺水灣》為例,它出版於台灣的《現代文學》之前,再前還有《文藝新潮》。它們都是先於台灣的《現代文學》鼓吹現代主義文學作品的。一九五八年至六十年代初期,台灣的《筆匯》也深受《文藝新潮》和《淺水灣》的影響……我編《淺水灣》時,有一個台灣讀者寫信來,他為了要看這個副刊,要乘腳踏車到老遠的圖書館找舊報紙看,這說明了那時候香港比台灣更早介紹現代文學。」
  他的看法印證了後來許多研究香港文學思潮的結論(當年還沒有多少訮究香港文學的專著),也反駁了當時一種流行的說法:香港現代主義思潮受台灣影響。後來《新晚報》出版《書話》副刊,也由我主編,第一期「書人書事」欄便便是由我訪問劉先生,談他剛剛編選的一套「中國新文學叢書」。訪問中我們都沒有提到作家社會責任的那場小風波,他談的主要是他的編選體會。從編選的名單中包括了白先勇、夏志清、葉維廉、也斯等,可以看出他對文學和政治的包容性。這套叢書也重新發掘了一些鮮為人知的作家與作品。正如他說的:「這套叢書看上去好像很雜,但其實內裏很有價值,有些作品還是第一次發表的。」一如既往,他是那種言簡意賅的人,在訪問中,他話不多,也少修飾的癈話。之後,《星海》開始組織每月一期的香港文學作家專號,1981年7月28日出版的一期,便是劉以鬯專輯。由當時在新晚報任翻譯的王仁芸去採訪他,寫成劉以鬯訪問記,專輯其他文章還包括李維陵的〈劉以鬯的小說藝術──從《廣州文藝》兩篇文章說起〉和東瑞的〈略談劉以鬯的小說──《劉以鬯選集》讀後〉等。
  1982年初,傳聰和丁玲夫婦訪問香港,由羅孚先生做東請飯,我代約請了劉以鬯、小思、舒巷城、葉維廉、黃繼持、施叔淸、黃俊東等。和劉先生同桌飯聚的次數不多,但印象中他都比較寡言。
  1985年《香港文學》月刊出版,劉先生被邀擔任主編。他好像沒有公開承認過那是左派機構的刊物,我想,在他心目中,誰出錢不要緊,最主要還是交出來的水準吧。據我所知,邀請劉先生主編《香港文學》這件事,其實也有一種歷史的偶然性在內。早在1982年間,左派方面就有出版一本文學刊物的打算,那時的《新晚報》總編輯羅孚曾經和我探討過,如果出一本文學雜誌,誰最適合?按他當時的人選,似乎屬意於古兆申。也許後來羅先生因間諜案出事,邀請總編輯的事才落到曾敏之的頭上。
  1986年,不記得是誰主催的,由劉先生和小思等成立了一個香港文學研究會,我也是被邀參加的一分子。成員分別為劉以鬯(會長),黃繼持(副會長),小思(秘書),古兆申,黃俊東,李文健(杜漸),楊國雄和我。那是我和劉先生唯一一次的在同一個文學組織(我雖然也參加作聯,但只是眾多普通會員之一,而劉先生则是會長)。相隔三十多年,我已記不起當年開會談的是什麼,但大概不離宗旨計劃之類,而我印象中劉先生則很少發言。據小思的回憶:「研究會成立的目的,是想自己落實做點功夫,我們基於關懷香港文學身世,希望從個人記憶與認識做起,先留下一點一滴文字紀錄。……」(小思:楊國雄著,《舊書刊中的香港身世》序言)
  「香港文學研究會」開了一次會之後,基本上沒有甚麼活動,但各人還是在香港文學研究的崗位上發揮作用。劉先生為天地編了《香港小說選——五十年代》(我編七十年代),也編了《香港短篇小說百年精華》上下兩冊。而小思和黃繼持也在香港文學的發掘和整理方面,做了許多令人佩服和甚具價值的工作。
  作為橫跨中國現代文學與當代香港文學的作家,劉先生在文學創作和培育新人的崗位上,也做出了許多有意義和具有深遠影響的工作。在他一百歲壽辰來臨之際撒手西去,殊為可惜,但他生前對香港文學的貢獻,卻是永留人間!

(本文刊於《期頤的風采──懷念劉以鬯先生》)

Wai Choi Fung臉書二O一八年七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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