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8日 星期三

小思專訪

小思專訪(上)︰與文學最恰切的距離



小思老師誨人不倦,退休之後,對教育的關懷更是有增無減。縴夫將一個地方的人事物運送到第二個地方去,小思自比縴夫,多年來藉著教育將對文學與香港的愛傳承下來。小思接受訪問,最早談的就是推廣閱讀,她的大絕地圖炮。別人看小思老師是嚴師,但她卻「發明」了一些怪招,讓閱讀與學習變得輕易而有趣。

(虛=虛詞;小=小思老師)

推廣閱讀靠怪招

虛:現在的學制變得很複雜,即使是不同學校的老師,把握的程度都各有不同。你為文學奮鬥多年,那背後最大的動力又是甚麼?

小︰不是說我為文學奮鬥了多年,應該說,我為推動文學閱讀奮鬥了多年。歷來閱讀這項活動都是需要推動的,而現在更需要大力推動,因為閱讀已變成了自礙於人的行為。很多人都說現在教文學的老師很吃力,我承認我是比較幸福的,我很感恩,因為在我從事教學的過程中,我遇到的多數是喜歡閱讀的人,他們喜歡閱讀,路就較易走,也走得更廣更遠。現在最困難的是甚麼呢?就是要適應年輕人的愛好和興趣,要思考如何切入才能引起他們閱讀的能量。網上的能量比實體閱讀要大,但我始終覺得,人總會在某個時期,希望讓文字進入其生命,最重要的是如何讓他開始。這不是我的力量能夠做到的,反而要從家庭培養開始,到小學到中學,以老師的能量去影響他們。

虛︰老師可以怎麼做呢?

小︰你不能迫他們讀書。我最怕一件事,你想「害死」一位作家,最好就是叫中學生讀他的作品並撰寫讀書報告。這關乎選書的問題,選的書跟他們的生活經驗距離太遠了,他們都沒興趣讀,因此最重要的是理解學生的個性,然後介紹適當的書讓他們去讀,有時我甚至用怪招去吸引他們閱讀。我不喜歡別人叫我介紹十本好書,因為我喜歡的書不等於學生們會喜歡的書。

虛︰怪招有哪些?

小︰我在中學教書時,學生都愛讀亦舒,亦舒的作品不是不好,但只讀一位作家的作品,是很危險的。我教的是一間天主教學校,修女做校長,她說不要讓學生讀愛情小說,其實愛情才是最好的切入點;我就跟校長商量,請她給我一個學期時間,准許我讓所有學生讀亦舒,這算是怪招吧?我又請她不要管我,也不要讓學生寫讀書報告。校長很好,她答應了我的請求。於是我將全班分成多組,所有人這學期讀一百本亦舒小說,她們很開心……假設有四組人,第一組人在書中找出專門描寫男主角的作品,第二組專找女主角,第三組專找地點、人物活動的場景,第四組專找情節,然後將有關句子抄下來。四組一起做,初時都很開心,後來要報告了,她們才發現糟糕,因為所有男主角就只有那麼幾句,所有女主角也只得幾句,如何報告呢?果然到報告時,發現在所有小說中,描寫男主角和女主角都是差不多的形容詞,情感發展也差不多,我又問地點呢?好像哪裡都可以發生。於是報告完成後我問她們,你讀一本跟讀十本,有何分別?我不是要批評,但這做法向學生證明了作家的風格。

虛:教育局現在重提範文,我們見到書中(《曲水回眸──小思訪談錄(下)》)有討論過這議題,你知道這件事嗎?

小:我已經遠離了中學學制,沒甚麼發言權。老師們如何教範文?他們沒有機會在中學讀過,現在作為老師了,他們會怎麼教呢?這也是我們所擔心的問題。但是我覺得,只要是在大學讀過中文系的人,一定都讀過那些文章。範文其實沒甚麼所謂的,我們小時候也不會的,但熟讀了之後自然就會了,因此我覺得這不是很難的事。

像大家覺得《出師表》那麼古老、那麼封建,但我覺得這視乎你如何教。《出師表》的觀點就是,「忠於你愛的某人、事、物」,學生就容易聯想與接受。

嚴厲,也給你選擇的權利

虛:剛才留意你經過文具店時,很留意那些玩具和擺設。

小:我喜歡逛街,小時爸爸也喜歡逛街,他往往走著走著就站著不走了,原來他在看東西,我當然要知道他在看甚麼,便一起停住看。到我教中學的時候,跟著魯金先生,他是名記者,喜歡看古靈精怪的東西,也教我看看周圍的事物,講給我聽,自然而然,我變得留意周遭一切。

虛:那你教書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留意學生?

小:有學生說我「陰濕」,因為他們有甚麼細微動作,我都看得很清楚,從全景到特寫。我想所有寫作的人都會這樣,比如寫小說的人,他們都喜歡觀察人,同時想像對方會如何如何,這樣才掌握到人物的特徵。

虛︰學生都覺得你很嚴厲,對嗎?

小︰「冇大冇細」也要保持距離,正如我攬住你,我就看不到你、你也見不到我。喜歡我也好、討厭我也好,我相信要有距離才能看見到我。我以前很嚴厲,上課不容許學生遲到,也不准講英文。我在中大中文系從來不教主修科,只教選修科,是讓學生自己選擇:我這麼嚴厲又挑剔,你可以不選我的科,而你選擇讀的話,就不要埋怨。其實如今我依然嚴厲,但包裝可能不同了──以前的學生見到我跟你們有說有笑,一定覺得你們很幸福。我嚴厲,但我想向學生傳達知識,於是要想辦法吸引他們來,我的教法跟傳統中文系有些不同,最後一年我教電影與文本選讀,請了張國榮來解讀《霸王別姬》、《胭脂扣》小說與電影的異同,傳統中文系老師是不會這樣做的。

虛︰你是如何感染學生的?

小:不能總想著如何去感染他人,只要你自己相信那件事,你講出來,別人有同感,他自然就會跟著那個方向去走;如果那個人沒有那樣東西,我是如何都感染不到他的。舉例來說,那天講座(「情書像曲水一樣長──小思給香港的情書是如何寫成的」)上有位老師跟我說起多年以前的事,我自己都不記得了──因為我的話讓她覺得「原來也同樣有人這麼想」,我不是影響她,只是加強了她的信念而已。

文學,不大也不小

虛︰眾所周知,你的筆名叫「小思」,是因為你想要一個筆劃少的筆名,不像「盧瑋鑾」筆劃這麼多。而古人說「文章乃經國之大業」;相反亦舒則寫微小瑣碎的日常生活。那你認為文學是大,還是小?

小︰文學無所謂大或小。細微的文學作品,在善讀者的合理閱讀當中,會變得巨大;所謂「經國之大業」,並非每個人都可以承受。當你讀到很大的題目時,可能也是回歸內心,回歸你所處環境的思維,所以我一向不喜歡定義文學是小還是大,這需要視乎時代、環境,以及人物的心理狀態來決定。有些人一直細眉細眼,你強要他「大」,他進入不到語境之中;但如果是喜歡看大問題的人,你要他看細眉細眼的事,他也覺得煩瑣。最好的讀者是在大之中能夠見小,看小的又可以放大,跟時代及生命節奏吻合。

所有文學作品都可以產生一定的效應,所以不要這麼快定義這本書是好是壞,有時很壞的書,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人生;又有一些很好的書,如果讀者是知識層面很膚淺、人生經驗很單薄的人,再好的書也不會明白。你說《紅樓夢》真的很好,但如果一開始讀了第一二回不知道說甚麼,過不了第一關的話,就扼殺了那人讀《紅樓夢》的機會,可能他以後都不會再讀了。以前我在大學會搶著教外系的大一國文,有次我跟他們說白先勇,台灣人的「流離」這樣大的命題,細眉細眼的香港學生很難切入;加上他們本身又不是讀文學出身。如何叫他們讀呢?我用了白先勇的《孽子》作切入教材。那時同性戀在香港還未算張揚,於是我說,你們知道這些犯忌的問題也有人敢寫嗎?這就引起他們好奇,最後是四個女學生對住全班男同學分析《孽子》,引起討論文學寫作技巧,效果不錯。那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呀。

所以關於推廣閱讀,我想說的是,第一我教書沒有顧忌,第二我要針對對象、要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然後用他們最感興趣之處作為切入點來教。(編:所以是說閱讀必須度身訂造,沒有地圖炮嗎……)

《虛詞‧無形》二O一八年七月五日)

小思專訪(中)︰拾荒拾芳香港情



(虛=虛詞;小=小思老師)

虛︰剛才提到,你教書時會考慮對象、因材施教。而你寫作的時候也是這樣,譬如之前《路上談》的對象是學生,《七好文集》則是普羅大眾,這一次出版的《曲水回眸──小思訪談錄(下)》,對象又是甚麼人?整個出版過程,對你來說到底是甚麼一回事?

小:我一向不喜歡談自己,但這兩三年受到很大的衝擊。譬如四個人講同一件事,竟然會有完全不同的說法,那麼將來看這件事的人,如何得到一個最接近真相的版本呢?再者,我自小生活在香港,接受香港教育,已經分不到哪一些叫「中國人」、哪一些叫「香港人」,所以我想,如果我有機會,或者也可以留下一些信息,將來的人可以看另一些人怎樣說香港,也可以看我怎樣說香港,眾聲喧譁,沒有問題的。

本來共有二十二次訪談,這兩本書刊載了不到兩成。最初我有話要說,又有人願意聽,可是出書就要選擇,結果跟我的初衷略顯不同;我甚麼都想說,但書本有篇幅限制,不可能甚麼都寫,於是最後變成了上、下兩冊。

生於斯、長於斯 動情於斯

虛:香港為甚麼讓你如此動情?

小:愛一樣東西是很難用幾句說話來交代的。我今年已經七十九歲了,我生於斯、長於斯,在這裡沒受過甚麼不必要的苦楚,反而得到很多好處。我在這裡接受教育,懂得獨立思考,可以自由地讀很多書,生活得很安穩,這些我都是感恩的。對於一個長我育我的地方,我覺得我應該回饋她,而回饋她的方法就是去愛她。當然她還有很多缺點,但我們愛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容忍其缺點,或是希望用自己的能力去幫助她洗去這些污點。我不知道是否做得到,但我愈來愈覺得,如果有能力的話,盡力而為,想辦法做些幫助她的事。

我很幸福,在香港左右兩邊的說法都能讀到;我最怕政治,但要研究上世紀二十年代至今的香港文化現象,你就不應該有政治潔癖、不應該恐懼,因為你沒有辦法避過不看。在此前提下,在香港生活就有好處,同一天能讀到左派報紙,《大公報》、《文匯報》、《新晚報》,然後與《香港時報》一對讀,你就看到所謂中立其實都不是中立,《星島日報》、《華僑日報》又一起來對讀,你就學習得到,同一件事,誰是誰非。此其一,其二在香港我可以去搜集舊資料。內地現在的管制很嚴,很多東西都看不到,但早期我買到南方局的資料記錄,周恩來下面執行者就是廖承志,下面還有個來香港管統戰和報紙的羅孚……

虛:小思老師在口述歷史這方面貫徹得很好,做了很多口述歷史的工作,例如這本訪談錄,之前出版的《香港文化眾聲道》,以至訪談古蒼梧的《雙程路—─中西文化的體驗與思考》等,都強調交流及對話,這種事近年已經變得很難,我們都不是太懂了。那麼,小思老師為甚麼傾向口述史的形式?我們常說「著書立說」,文人一般較重「寫」,但小思老師卻從事了很多關於口語、口述,以及對話、記錄的工作,為甚麼會選用這種方法?

小:其實口述歷史不是現在才流行的,很早以前,例如胡適跟唐德剛,他們花了幾年時間一起生活,同起同臥訪問彼此。書寫需要深思熟慮,從中可以有很多偽裝,但口述的過程有個特點,如果你是個善問的人,可以「撬」到很多東西出來。這是很重要的。舉例來說,你做訪問跟人談話,其實你應該知得多而說得少。

我和熊志琴三訪羅卡,第一次的時候我當他是《中國學生周報》的編輯,聽他講述與歷任社長的關係,講完就此別過。第二次到他訪問我,訪問結束後我們在聯合書院並排而走,他說我這樣關心社會,有沒有參與過社會運動呢?我倒過來問他又有沒有呢?他「唉」了一聲──這一聲「唉」很重要,我打算飯後追問,我問他做過甚麼,他又說多了一點,他從澳門來港,考過公務員,連崇基院長都覺得他勢在必得,誰知那時投考公務員要查三代,最後就做不成了。於是第二次訪問,他分享了如何參與社會運動。不久後,我在舊書攤買了一套雜誌,那套雜誌竟然由羅卡做編輯,編委會還有蘇守忠、阮兆輝等等,為甚麼呢?於是我們第三次訪問羅卡,問他為甚麼要做這本雜誌……所以你要做訪談,想真正「到肉」的話,需要深入。

虛︰如何做到這麼深入呢?

小︰為甚麼可以這樣深入?因為是鑽礦,向下深入的。例如我現在做葉靈鳳日記,就是他做漢奸那時期的,怎樣做呢?我做的是箋和加張詠梅的註釋,書中提到的人名我就去查,我是查那個人,不是查葉靈鳳,然後再理出一條路來,很艱難的,但細心的話一定做得到。

垃圾堆中的拾「芳」者

虛︰(訪談期間,小思老師提及章立凡發現父親章乃器四十年代在香港活動時的地址簿,小思老師認為這本地址簿,實在是文學散步的寶庫。)

小︰例如夏衍在香港住過英皇道、山林道,山林道的確住了不少左派人士。英皇道,我倒不知道。

虛︰收集舊書是否其中「不放過當下」的一種方法?

小︰我喜歡收集東西,實體的東西增值能力最好。誰想發達,馬上去收藏一個作家的手稿吧!虛擬世界衝擊實體?才不怕。所有事物,虛到盡頭還是會變成實的,你穿長裙、然後短裙,短到無可再短,還是要穿長的。這是很重要的循環。但關鍵是,你要記得。現在大家都不再記得,以前我們還記得所有朋友的電話號碼,現在連自己的都記不得了。記憶力怠惰。但要大家記得很難,所以各人就記自己喜歡的東西吧。我常常說,寫詩就寫詩,記住自己喜歡的詩,生命中有了實質的東西,再做研究就寫詩史。年輕人為甚麼分辨得到五月天成員、甚至是韓星樣子呢?因為他們愛啊!我就覺得個個差不多。我收集舊書,本本都有個性、特點,我記得,就是因為我愛。

虛︰你是從垃圾堆中搶救歷史的。

小︰對,我真的是從垃圾站搶救了一堆珍貴東西。話說有一年的有一天,我行過我家附近的垃圾站,見到一個大紙箱,因為我也是用紙箱搬運書的,所以一見到大紙箱我就過去看看啦。一看就看到一大疊金庸最早期的薄冊武俠小說,再翻下去,嘩!舊書刊多得很。估計那家人應該是一九四九年來港,在港住了一段時間,子女都開始讀書、會讀香港流行小說了,所以那裡從三十年代上海流行小說,到六、七十年代香港小說都有,我就將所有都拿回家。很多我們珍惜的東西,別人都當垃圾丟掉了,但又有不少人願意用高價買垃圾,我曾被迫用五千元買了本香港淪陷時期的香港公民教科書,為甚麼?因為我想讓大家知道,日本人是如何洗我們腦的。

小思的反抗︰掌握當下

虛(樺)︰我想起讀書的時候,有很多反抗都沒有後果。這很重要,讓我可以一直大膽。現在的學生就完全不同了,如果你反抗,很可能會有後果……

小:會有甚麼後果?

虛(樺):直接退學吧,譬如浸大「佔領語文中心」事件裡就有學生被停學了。他們要是反抗,全部都會有後果。

小:所有的反抗都會有後果的。你不知道我們的反抗,我們的反抗……也有人要被開除學籍的,五十年也有反抗的人被政府逮解出境的。我們算是軟弱的反抗。

虛︰我們如何借鑑歷史?

小︰大家都應該好好掌握當下,因為我們正活在歷史之中。你們幸運,我們從前只是「一嚿飯」,英國政府管得很好,彷彿甚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但現在呢?早上和下午已經兩個樣子,你看美國總統如何對待金正恩就知道,一時說對方是世上最壞的人,現在又好得不得了,面不改容。我們以前不會那麼快看到誰是壞人,但現在只要瞪大眼,很容易就分辨得到了。

現在從事教育工作變得很艱難,學生會問為甚麼說謊的人可以平步青雲,你叫學生不要學?他會反問你為甚麼。那要如何說服他呢?現在世事竟太多真假難分了,我們面對的困難是生活多了很多虛象:維基百科都可以改,現在不用整容了,用手機點兩下就成……現在我們的掙扎更多,但正因如此,我們知道要用力的地方多了不少。我們有時也會站不穩,怎可以怪責年輕人站不穩呢?但歷史會很有力的記住無數例證,好好讀透歷史事件,有困惑時,某些史實,會叮一聲觸動我們,尋出前路。

《虛詞‧無形》二O一八年七月九日)

小思專訪(下)︰漂泊、反抗、青春



(虛=虛詞;小=小思老師)

虛(洪)︰身為年輕人,我有一半的生命都花在網絡世界上,不知是否因為這個緣故,總覺得自己一直在真實與虛假之間漂浮,一直在網絡世界中漂泊。

小:這是一定的過程,新舊交替,必然造成這種漂泊的感覺。因此你要尋出一條自己的路來。我寫過一篇論文,〈哪裡走?──從四個文學家的惶惑看五四知識份子的出路〉。我讀過很多二、三十年代中國現代作家的尋找人生出路心聲,你看魯迅、周作人、許地山、朱自清他們,幾乎個個都在亂世中艱難尋思想出路。更多人出外漂泊過了。中國民族本來講落地生根,但偏偏在這段時間,中國人要四方漂泊。何以、至此呢?這個問題只有歷史能給我們答案。你說為甚麼要漂泊呢?三十年代的漂泊,他們是真的要周圍去「搵路」,現在的漂泊,是因為他們要離開自己的鄉土。

一樣的撕裂 不一樣的漂泊

虛:你覺得年輕一代有沒有這種想法,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

小:沒辦法,現在流行講全球化,許多年輕人以為漂泊是浪漫的。(沉吟)又或者我這樣的說法太簡單了,其實每一個時代,人們的漂泊感都不同;為甚麼漂泊?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有很多錢,我喜歡坐大郵輪去環遊世界、喝紅酒,你說這是漂泊也是可以的,但這種漂泊終究是要回去的。漂泊和流離是不同的,有家歸不得的才是流離的漂泊,那些才是慘,一定都跟政治與歷史有關。

虛:那在文學之路上,你又有沒有漂泊感?

小:我自己是沒有的,因為我很「穩陣」。實質我一直沒離開土生土長的香港。連三年零八個月的香港陷日時期,都沒離開過。虛一點說,從小媽媽就教我讀《唐詩三百首》,讀完了不需要消化,我只要記住。到有天我在杭州見到柳樹,「翠拂行人首」,便能立刻記起這句詩來。媽媽還教我中國歷史。文學路上,我很踏實。

虛︰觀察這個世代的年輕人,你會如何形容他們的精神狀態呢?

小:現在很多人表面看來都是瘋瘋癲癲的。我很明白,現實環境使他們沒有辦法平衡,也找不到我輩當年的理想人生目標。但其實年輕人總有一股生命力,所以我覺得你們同輩之間要有一種正能量氣場,互相牽引。我不可以用一個長輩的身份去影響你們,因為我們似乎沒有共同的語言,沒有共同的價值觀,我沒有足夠的理解和說服力。很多中學老師想帶學生來跟我見面,我知道自己沒有甚麼作用,但是我仍願意見他們,因為我想在他們身上尋找能量。那天在講座(沙田培英中學「情書像曲水一樣長」講座)見到這麼多年輕人,我很開心。你問我究竟是甚麼能量令我這麼喜歡文學,其實這種能量就是來自見見有朝氣的年輕人。我的能量是年輕人給予的,是文學給予的,並非來自我自己的。文學影響了我,我信文學也可以影響更多人。

虛:小思老師以守護傳統價值見稱,這麼多年來,會不會有一些年輕人對你表現出比較拒絕的態度呢?

小:那種拒絕是很明顯的,因為他們不相信。我們說的價值,他們不信。因此不管你是誰,他們都要挑戰,並且抗拒。這種感覺,我也習慣了。現在很多人都說九十後、OO後的不是,我回想自己年輕時,老師也常說我們「一代不如一代」,其實每一代都有自己的困境、困惑和反叛。

「雨傘運動」之後,我最掛心的是那群參與過運動、但卻沒人知道他們名字的學生。他們穿著校服在金鐘佔領區讀書溫習,他們很乖,都很純。年輕人單純地以為甚麼事一做就有結果。有許多人為了「佔中」跟父母鬧翻了,運動過後,如何面對這種撕裂?他們不被重視,沒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對於自己做過的,他們會怎樣想?他們會否對突然結束的運動感到疑惑?有人能為他們解惑嗎?好像沒有。我惦念這群人今天的心理狀態。

我常說,我也年輕過,我知道年輕人是怎樣的,我們要原諒和包容他們;但他們沒有老過,他們罵我們,因為他們不知道前面會有甚麼,所以我會原諒他們,原諒了就舒服得多。

虛:他們的拒絕是反抗心理居多,還是漠不關心?

小:心理很複雜,不一定只有一條路。他們還沒長大,長大之後……你看小樺都變了很多。大家整天說我縱容她,問我為甚麼不罵她,我說你放心,除非是很蠢的人,到她出到社會,經歷了社會的磨煉,她必定會變、會調節自己。只要不忘初衷,這種變不是變壞,而是調節別人和自己之間的差距,調節之後,你是屈從、包容,或是運用適當策略把事做好去影響別人?這三者可能都有。若是屈從,你就沒有骨氣;但如果有人正在尋找一條路,行不通再去轉彎一下,我覺得還是不壞的。所以我常說,不要覺得別人轉軚了就是變壞,難道你駕車,明明撞到牆還不轉向嗎?只要千萬別忘初衷。

虛:有些詞語意義有點接近,但漸行漸遠又驚心動魄:轉彎/改變/墮落/腐化/失節。

小:一線之差,一墮落差不多就是失節了。當中的關鍵就得看人,人性在哪裡呢?就在道德觀、價值觀,所以這些還是要講的,我們不可以不講。我講一段說話,一百人聽,可能只有一人記得我講了甚麼,這還好啊。我們不能要求自己是一個聖人,不是當自己一出來就是光,況且這個時代已經再沒甚麼權威了。

虛︰那年輕人應否及早妥協?

小:不應該,但那也不叫妥協,尤其有些時候我們應該先保住自己的東西,你站得穩了,才能走出第一步。

虛:那民族情感與民族主義之間你有甚麼看法?

小:又是只差一點點。民族情感歪了一點點的話,會變成很恐怖的一回事。

虛:可以用一些例子來說明嗎?

小:每個人都一樣,利用這理由來做一些平時不敢做的事。例如說為民族,於是打爛日本車,表現愛國,但明天就到日本買一塊廁所板。如果我真的很愛我的民族,我就不會令她蒙污。

重新認識 不一樣的小思

虛︰小思老師有一種氣場,你的名字從前聽得多,但這次接觸過之後,覺得有種重新認識你的感覺。

小:傳聞失實。我的嚴厲名聲太重,對我來說是有阻礙的。有一次我回中大,中文系在范克廉樓擺檔賣書,我一走過去,看檔的人都走開了。後來才知道,他們暗地想跟我合照,卻為聽說我很嚴厲,不敢過來。對於一個想向大家傳播某些資訊的人來說,這很吃虧。但既然已成定局,難道要跟人說,其實我並不如此?我是在工作的時候才嚴厲,如果我遞東西給你,或者開門讓你通過,這已經不是嚴不嚴厲的問題,這是態度的問題。

虛:你如何利用時間,為何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做這麼多事情?

小:很多人都這樣問我,你們問問黃念欣便知道了。有一天她在我家做事,我和她一起在書房裡工作,突然之間我說開飯,開枱啦,就端出幾盤菜,還有湯,她對此全不知情,問我甚麼時候做的。很多學生幫我做事,有時候電話來了,我便一邊講電話、一邊又吩咐學生做事,同時做多件事,所以我的時間比其他人多。

虛:我們以為做事快,一是集中精神,一是「一心多用」(multi tasking),所以你是後者?

小:我要麼不做,要做就集中精神。我是家中最小那個,姊姊比我年長十一年,雖然大家都很疼惜我,但常常要跟爸爸工作當小助手,譬如他拎起螺絲批,我就要識看眉頭眼額,即刻找些螺絲釘出來,否則會被他責罵。他常說人有兩隻手,應該可以同時做兩件事。

虛:小思老師一早便經歷了這種挑戰,所以心思百轉,看人看到骨子裡。

小:現在的人只在乎自己,他們都不看別人,不知道別人在做甚麼。但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你幫一幫人,被幫的人就有了溫馨的感覺。你習慣了為他人設想、幫助別人,令別人快樂一點,那是很好的事。

《虛詞‧無形》二O一八年七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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