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之路上憶舊友
沈西城
朋友招飲,席設達之路又一村會所。於是有緣重臨隔別三十六年的馬路。老樹參天依然,洋樓矗立依然,馬路鏜亮依然,可物事已非,想來黯然。且讓思維飛越時光隧道,回到七五年的六月夏天吧!
那年的夏天,特熱,為了家計,我加入了「Books For Asia」公司的出版部,跟隨戴天、黃俊東、翁靈文等前輩,參與叢書編輯工作。目標是完成一套當前一系列名作家的散文集。
「Books For Asia」公司位於達之路盡頭,是一幢兩層高洋房。老闆俞志剛先生是上海人,他的這家公司,專門發行歐美雜誌和文庫本小說,生意做的大,可出版叢書,還是破天荒之舉,全無經驗,因而邀來戴天壓陣。
戴天那時在「美新處」任編輯,工作忙,就拉了有豐富出版經驗的《明報月刊》編輯黃俊東和文化界老前輩翁靈文入夥,平日由黃俊東負責主要編輯事務。
黃俊東見我家計繁重,就向戴天說項,讓我參與工作,賺些外快。戴天是文化界「孟嘗君」,素愛扶掖後進,當即答允。
於是,五個人每個周末上午在「Books For Asia」公司編輯部見面,開會議定出版書目。第一個目標,就是林燕妮的散文。
那年代,林燕妮是最負時譽的女作家,她刊在《明報》副刊上的散文,成為萬千讀者追捧的對象,戴天決定先打她主意。
在一個星期六上午,戴天領着我和黃俊東直奔廣播道上無綫電視總部,找着林燕妮洽談出版事宜。見面融洽,商談順利,戴天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了林燕妮的版權,作為新出版社的第一炮,我們都懷着無比的信心。
第二個目標是胡金銓刊於《明報月刊》記敘、分析老舍文章的著作。戴天說「這不難,包在我身上,小胡不敢說不!」這後來當然手到拿來,胡金銓二話不說,乖乖就範。
兩大目標已達,俞志剛老闆決定犒賞三軍,於是挑了某個星期六中午,拉隊往尖沙咀翠園午茶。
翠園是高檔酒家,價錢不便宜,我們心裏都在想:俞老闆可真大手筆呀!到了翠園,開了茶,便由俞老闆點菜。
俞老闆看了菜譜一眼,輕輕鬆鬆說:「我就來碗叉燒飯吧!你們喜歡吃甚麼,隨便點!甭客氣!」
以戴天為首的我們,聽了這話,相顧愕然。俞老闆挑明要吃叉燒飯,難道我們涎着臉硬要點鮑魚魚翅嗎!無奈只好叫了些普通點心,如蝦餃、燒賣之類。
到了第二個周末,俞老闆興致勃勃,又要犒賞我們了。這回,戴天聰明了,開腔說:「老俞!今日我作東,千萬別跟我爭!」跟住向我眨眨眼,那是告訴我「小沈!你今天可開懷大嚼了!」
同樣挑了翠園,五人坐下,開了茶,戴天連食譜也不看,待侍應到了跟前,指住俞志剛說:「請你給這位先生來一碗叉燒飯吧!他最喜歡吃叉燒飯!」
我跟黃俊東、翁靈文險些忍不住笑起來,心忖:戴天你這個促狹鬼,可真夠刁鑽謔虐呀!
滿以為俞老闆會「照單全收」,孰料咱們的俞老闆真夠犟!只見他吁了口氣,然後氣定神閒說:「不用了!戴天!我今天隨你意,你叫甚麼,我吃甚麼!換換口味嘛,對不?」戴天聽了,圓臉上泛起一絲訝異,旋即呵呵大笑說:「老俞!老俞!我真服了你!」
既有「小孟嘗」之稱,那頓午茶,戴天自然大破慳囊,他點了半圍酒席,另加一瓶黑牌威士忌,結賬逾千。我們自然吃得高興,可最開懷的還是俞老闆,他絕口不提他的叉燒飯。
「出版部」出了幾本書,維持了一年左右便結束了,達之路上的五人聚會終告落幕。此後三十多年,我沒見過跟專權、獨裁不共戴天的戴天。近看董橋文章,知道他患過病也醫好了,正在休養,我祝禱他早占勿藥,有緣再請我吃飯。
俞志剛老闆八十年代舉家赴美加,拓展事業,家財暴升,已團團成億萬豪富,只不知如今可尚鍾情叉燒飯否?
黃俊東亦早已移民澳洲雪梨,安享天倫之樂,他將家中地下室闢作書房,四壁鋪書,終日樂坐書城,不問世事。
至於翁伯伯(靈文),數年前已奉修文之召,晤面無期。我很惦念他,可更惦念的還是他對我的教誨:「西城!做學問要咬牙切齒的踏實,不要走歪道,做人也一樣!」翁靈文是先父的戰友,太平洋戰爭時期,曾一起在香港搞話劇。他有小生面孔,卻不想當明星;有江郎彩筆,卻不喜常為文。他愛吊兒郎當,赤裸的來,悄然的去,不帶走一片雲彩,只留下我對他的思念!
(蘋果日報二O一一年六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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