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0日 星期六

創墾社的《熱風》

創墾社的《熱風》
許定銘


《熱風》終刊號

魯迅出過本雜文集《熱風》(北平北新書局,一九二五),聶紺弩一九三七年在上海也編過本僅得兩期的《熱風》月刊;但如今我們要談的,則是曹聚仁、徐訏和李輝英等,在香港創辦的創墾出版社,於一九五O年代所出的,一份水平相當高的文史半月刊《熱風》。此刊於一九五三年九月十六日創刊,至一九五七年十月十六日的第九十九期停刊。第一至十三期第一卷《熱風》是十六開本,連封面封底共十六頁,督印人是陸康賢,編輯是李輝英。第十四期開始縮成二十八開本,三十二頁,督印人雖然還是陸康賢,但編輯者則已改為「熱風編輯委員會」。到第二十四期,督印人換成劉以誠,第三十期起,編者亦改署郭旭。一份出版四年的期刊,在人事上屢經變更,可見刊物在經濟上頗有問題,同時亦反映發起組織出版《熱風》這羣文化人,千方百計企圖扭轉劣勢,鍥而不捨精神的可敬!

創刊號《熱風》刊了曹聚仁、徐訏、皇甫光、易金、南山燕……等的十四篇文章:〈話劇運動〉、〈郁達夫和本間久雄〉、〈小題大作的學潮〉、〈輸了女人與贏了風度〉……,大多是與文人思想、生活有關的雜文,也有新詩與掌篇小說,其中由仝人撰寫的〈開場白〉說明了創刊的目的,是希望辦一份自由度極大的刊物,門戶開放,絕不搞小圈子,能容納各方的稿件,並朌能刊出「職業作家的業餘文章與業餘作家的職業文章」。還在文末列出了大批特約作家:水建彤、馬彬、李微塵、陸海安、程靖宇、馮明之、彭成慧……等數十人,幾乎囊括了本港一九五O年代初文壇上的頂尖級人物。

編輯家范用在其自選集《葉雨書衣》(北京三聯書店,二OO七) 的自序中說:
我每拿到一本新書,先欣賞封面。看設計新穎的封面,是一種享受;我稱之為「第一享受」。

此語甚合我的心意。其實,無論書或雜誌,封面都是它的外衣,漂亮的外衣自然很能吸引讀者,讓人一見難忘,必然對出版物產生好感。小巧玲瓏的《熱風》,是我所見最樸實卻又極具吸引力的期刊,由改版後的第十四期到終刊號的幾十期,用的雖然都是同一款造型:《熱風》半月刊幾個字橫置於上,下面則是期號和「創墾出版社出版」這塊招牌,中間則加一塊插圖。雙色的這個構圖理應「悶極」,可幸編者很懂得用點小技巧,每期變更中間的插圖,有人像、書影、名家字畫、對聯、古書插頁、罕見舊報,甚至漫畫都有,簡單而清雅,很有書卷氣,後來的《大人》、《大成》、《大大》……等均效此法,《熱風》是創了先河。

一本書刊,除了外型漂亮可愛,還得要有紥實的內容。《熱風》每期可刊十餘篇文章,長文總要以連載方式見刊,竊以為較有價值的,是連載了周佛海的日記,及郭增愷有關西安事變的系列文章。周佛海是眾所周知的民國人物,他是汪精衛幕後的首腦,他的《周佛海日記》記叙了一九四O年代汪偽的內幕,是現代史上一份極重要的直接史料。日記在《熱風》上連載三十五期,後來還由「創墾」出了單行本。

曹聚仁在〈郭增愷談西安事變〉一文中,說報人郭增愷是和西安事變有直接關係的人,事變後他曾陪伴宋子文往西安周旋,對此歷史事件知之甚詳,他以《一個還沒有交代清楚的問題》作引子,在《熱風》上連載了有關事變的文章共刊十五期,把事變的起因、形勢、結局及影響,交待得十分詳細。他既是親歷其境的人,所述事件當更清,更接近「真實」,是史家不可錯失的寳貝!

經常在《熱風》發表文章的人中,以曹聚仁寫得最多,每期那十餘篇文章中,總有三兩篇是他寫的。他在這兒寫了一系列《蔣畈六十年》和《我與我的世界》的回憶,有關紅樓人物的,有把《儒林外史》改寫成劇本的,有通訊的……,後來多出了單行本。此外,他還用筆名橄生,以專欄《文壇談往》寫現代文壇人物:章士釗、陳獨秀、瞿秋白、郭沫若、魯迅、周作人……,差不多所有現代作家都在橄生筆下出現了。

讀曹聚仁的傳記,常見有提及他在香港用過的筆名中有「諸家」和「陳思」。我無意考究其資料來源,但對此卻有異議。一般編雜誌遇有集體創作時,編者總愛在作者欄冠以「諸家」字樣,顯示文章乃「集諸家之大成」。《熱風》由始至終每期均有兩頁《熱風冷雨》,刊的是多篇一百數十字的短文,內容以時評及雜話為主,不署名,但目錄頁則註明「諸家」。明眼人一看即知此為編者或編委之作,甚或由多人輪寫或合寫的。毫無疑問曹聚仁是《熱風》的核心人物,卻也不能莾下斷語此是曹氏所作,更不能說「諸家」是曹聚仁的筆名,因其他報刊上也常有「諸家」哩!

至於「陳思」,我不知曹聚仁在其他報刊上是否常用,而《熱風》中只有最初的幾期見過「陳思」,後來卻有署名「陳思一」的,由第十四期至九十六期發表了不少雜文,如〈自由與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光輝〉、〈宿命觀的虛無主義者〉、〈覺解與境界〉、〈吳敬子與朱草衣(牛布衣)〉、〈從胡門弟子說到張蔭麟的史觀〉……等多篇,從內容與語氣看,極似曹聚仁,不知是否也是曹氏所寫?初期的「陳思」是否即後來的「陳思一」?

《熱風》中我比較喜歡的作者,還有桑簡流和皇甫光。

桑簡流(一九二一~二OO七)原名水建彤,四川潼川人,自少跟外祖父大藏書家傅增湘﹙一八七二~一九五O)生活,耳濡目染,對書籍興趣很大,專研《水經注》與黃河史,一生與水結緣。他一九四O年代就讀上海聖約翰大學時,即與宋淇、劉以鬯、徐訏、黃嘉德等文人交往。畢業後任國民政府駐新疆外交專員,主管阿富汗和印度外交事務。一九五O年代在香港生活,寫過小說《香妃》(香港珍珠出版社,一九五四)和遊記《西遊散墨》(香港珍珠出版社,一九五八)。

桑簡流最大的成就之一,是在新疆任職時,曾在厚厚的積雪下發現了八千多件清代外交密件,他居港時期曾把此事件的始末寫成〈新疆密檔發現記〉,後來又寫了〈新疆外交回憶錄〉、〈大月氐是誰〉、〈新疆山水人物〉……等多篇有關新疆的文章,發表在一九五四至五五年的《熱風》上,那是現代史上第一手資料,改變了很多人對新疆的誤解,是研究者絕不應疏忽的史料。

皇甫光,原名黃六平,江西南昌人,一九四一年在重慶開始寫作,他擅寫輕鬆幽默的掌中小說,正合篇幅單薄的《熱風》,差不多隔期即見刊,後來還由創墾出版社結集《無聲的鋼琴》與《糢糊的背影》出版。一九五七年,皇甫光去馬來西亞教書,用筆名向夏,以《檳城夜簡》為題,在《熱風》上刊文十多篇,報導該地社會及文化現象。

此外,經常在《熱風》上發表的名家還有:朱省齋、高伯雨、李微塵、成仲恩、楊村……等人,反而關係更密切的徐訏和李輝英刊稿不多,或許他們用了較少人知的筆名也說不定。

《熱風》還有兩大特色:不設《學生園地》和不寫《編後話》。

很多期刊為了推廣及培養新人,多會設《學生園地》或《青年園地》鼓勵年輕人投稿;《熱風》雖然沒有這種專欄,卻和真報社合辦過一次〈一九五四年學生文藝佳作競選〉。先由是年四月的第十五期起,每期均刊出徵文啓事,以小說、小品及傳奇故事為主,限四千字以內,首名獎金一百元。在每千字稿費才五至十元的年代,一百元獎金的吸引力很大,投稿參賽者不少,評判是李微塵、徐訏、曹聚仁、吳靈子、陸上行和陸海安六人。

徵文啓事一直刊到第二十一期,結果揭曉於九月中的第二十五期,第一名是華僑工商學校的林麟趾,第二名是真光女中的王靜,第三名是嶺英中學的金智,另有第四至第二十二名。首三名的作品:林麟趾的〈一個平凡的故事〉、王靜的〈淪珊的童年〉和金智的〈貞節牌坊〉,見刊於往後幾期的《熱風》。

但凡學生徵文比賽,總有意外的結果:平日在報刊上經常發表文章,薄有名氣的「學生作家」,上名率一向偏低。以這次徵文為例,後來有所成,而為人知者只有:陳特、張俊英、區惠本、王德民和黄炎章,全部三甲不入;盧因、崑南、王無邪、西西、黃俊東……不見蹤影,是他們沒有參加還是其他原因?

《編後話》是編者與讀者、作者之間的橋樑,用以拉近三者的關係,可收鞏固雜誌銷路之效,但《熱風》的編者不來這套,除了第一期的〈開場白〉,和第十四期改版時的〈扉語〉外,好像再未見編者有片言隻字提及雜誌發展的方向,只有曹聚仁間中以通訊的形式,向外地的朋友抒發心中的鬱悶,談談編寫的甘苦。或許這就是與商業格格不入的文人風骨吧!

甚至在第九十九期中,也沒有休刊的啓事,只有曹聚仁給李微塵的信〈又說說「我的繁感」〉說:
……《熱風》這一小小刊物,快要到一百期了;這就是說,它已經有了四年多的壽命了。這刊物,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眼見就會夭折的,直到你這奶媽到來,有人還預料只有兩個月的壽命,居然活到了現在,可以說是奇蹟。

他這段話交待了《熱風》是受到李微塵南洋資金的資助,才可以辦下來的。但,「奶媽」遠去,沒奶吃,只能吃「代奶糕」是難以生存的。雖然暗示「命不久矣」,卻仍不肯明確的說明停刊,是他口硬,還是期待奇蹟的再現?其實大家都看到:九十八及九十九兩期,已由一向的三十二頁縮到二十六頁,敗象早呈了!

《熱風》是半世紀前的期刊,它不單是香港一九五O年代頂尖的文史雜誌,也是香港文學史上不可不提的一塊繁花似錦的園地!

──寫於二OO九年十二月
二O一O年一月刊於《城市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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