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7日 星期六

珠海書院

珠海書院
沈西城

我沒進過正規大學,那是因為我會考的成績不太好,百般無奈,投考了「珠海」書院,那是一家台灣辦的私立大學,香港政府不承認它的地位,但學分可用作投考台灣各大學。六十年代末,我進入文史系研讀。當時,不少人看不起「珠海」,笑它是三流學府,當然不能跟香港大學相比,可教授陣容,一點也不含糊。文史系的系主任涂公遂,是極有名望的文史學家;教授有麥霞甫、周億孚,都是老教授了,退了休,獲「珠海」校長江茂森重金禮聘講課,極受學生歡迎。

我在唸大一時,有幸聽到麥霞甫、周億孚兩教授的課,有共通的特點,就是講課嚴謹,一絲不苟。周億孚教授的「文學概論」,由先秦迄晚清,連綿二千餘年,引經據典,條分縷述,難得的是脈絡分明,深入淺出。我愛上「文學概論」課,中期小考,得分一百。周億孚教授很看重我,要我跟他習古文。他指導我唸歷朝散文,春秋到晚清,我獨愛魏晉和明朝。魏晉文章骨瘦志高,有明小品飄逸閒適。那時候只是隨意唸之,並無用心,到了今日,重翻這兩朝散文,始知大謬,像庾信的《哀江南賦序》,我只愛唸「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卻不知隱於庾信心中亡國的傷痛。讀書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正是做學問的一大障礙。

在「珠海」,有兩樁事,讓我永誌不忘。首先我得到了機會進入研究所,聆聽羅香林教授的歷史課。羅香林教授是前港大中文系主任,道德學問,早為士林所重,退休後,應聘來「珠海」開文史研究所,主授「太平天國興衰史」。其時我因多看傳記文學一類刊物,知道「太平天國史」權威乃簡又文教授而不知有羅香林,聽得前輩同學眾口交譽的誇讚,遂興起聽課的衝動,可我僅是一年級的研修生,不夠格入研究所。周億孚教授知道了,說可以引薦我作旁聽生。我大喜過望,在一個日落黃昏,我第一次踏進了研究所,學生大約有二十人,年紀都比我大。羅教授授課很沉悶,大多是照講義直唸,然後讓學生們回家寫論文。我不耐沉悶,就沒有去了。後來在另一個聚會上遇到羅香林教授,他居然一眼認出我,問我為什麼不去聽課,我就推說準備到東京去,沒法兼顧。羅教授輕輕握着我的手,低聲說:「到日本有空便去圖書館,東京大學的圖書館,藏有不少中國古籍,你好好看,對寫文章很有幫助。」到了東京,只好遊逛,沒納羅教授忠言,真是大不敬。

還有一件事,便是有幸認識了新聞系系主任陳錫餘教授。他喜歡幫助青年人,見我刊在校報上的一篇文章,就介紹我去《新報》當校對。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很辛苦,卻學會了不少東西。最有趣的回憶,便是校對倪匡的《女黑俠木蘭花》,若干年後,對他言及,他呵呵大笑說:「呀!小葉!我還是你師傅哩!」

如今,「珠海」的老教授都已作古,我亦垂垂老矣,一年將去憶故人,前賢清芬雅貺,不敢忘昧。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一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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