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淘書史
許定銘
很多朋友見我一屋舊書,大都驚訝地問:你怎樣找到那麼多比你還老的舊書?這總會勾起我一段陳年的舊事:我1960年代初涉足文壇,先是叩現代詩與現代文學的大門。那時候,我們一羣小伙子,讀的是《創世紀》、《現代文學》、《好望角》、《文藝》……參加的是現代文學文社,寫的是風格獨特,形式創新的現代詩和散文,買的、藏的,自然都是這類書。當年的現代風以台灣為主流,想買前衛文學的書,就只有旺角的友聯書店。後來《文藝》月刊在丁平的策劃下,也訂過不少放在出版社內賣給現代文學發燒友。雖然當年買台版前衛書困難重重,難得的是我樂此不疲,事隔四十年,書房裏還藏了幾排這種舊書:大業版司馬中原的《靈語》﹙1964﹚、朱西寧的《狼》﹙1963﹚、張默編的《六十年代詩選》,不同開度的《創世紀》……看來現在還藏有這些書的人一定不多。
當年我不喜歡讀中國三十年代作家的作品,是覺得他們太傳統、太老套,但,何以後來我卻專門收藏三十年代作品呢?第一個影響我的是古蒼梧。他對我說:「定銘,你愛現代文學,三十年代作家很多不用看,但不能錯過施蟄存!」於是我到坊間找了本《善女人行品》,一翻之下不能釋手。後來又讀了端木蕻良,才知道現代文學不是六十年代的台灣專利品,三十年代的中國早已有能手了。這是引起我搜集三十年代舊書的原動力。
我的淘書史起步甚遲,大概是六十年代中後期吧,最初只知道去奶路臣街,當年還有域多利戲院和德仁書院,附近的舊書店有復興、精神和遠東,其實也沒甚麼可買的,倒是德仁書院門口有檔地攤,間中可用三兩塊買到心頭好,可惜它不常開檔,常要碰彩。後來才知道九龍城聯合道那間記不起名的舊書店,然後是洗衣街的新亞,西洋菜街的實用,廟街大李和小李的半邊鋪和街邊檔,再過去是中環的神州,荷里活道的康記,天樂里的德記,軒尼詩道的三益和陶齋……啊,還有全九龍搬來搬去的何老大的「書山」,那年代的舊書店一口氣數不完。
此中最有趣的是何老大的「書山」。何老大是個胖老頭,當年已有六十開外,有人說他解放前當過國民大會代表,故此也有人叫他「國大代」的。何老大到香港後無事可幹,賣起舊書來。他的做法是買「舊倉」,原來當時新界有很多封了幾十年的舊貨倉,那是過去大書店的貨倉,藏了不少斷市多年的舊貨。也不知何老大用的是甚麼辦法,把舊倉的貨買到手,幾十本一扎,幾十本一扎的用繩扎好運走。然後到市區旺地,租個空置的舊鋪,不必裝修,一扎扎的舊書胡亂丟到鋪內堆書山。
他的店,一眼望過去,是座十呎八呎高的小山崗。何老大搬張櫈坐在門口,他通常只把店最外的一二十平方呎之地的書扎解開,供你選擇。未解開的,一定要整扎買,不理是甚麼,從不散賣。人客到來買書,何老大永遠是半睡不醒,帶醉的搖晃着,瞥一瞥你的書,胡亂開個價,絕不討價還價。你最好買,不買,他會低聲嘀咕,不知是否在咒罵你,然後把你選的書一手扔回書山,不再睬你。可幸他的書便宜極了,一般只賣「五毫」,最貴也只是一兩塊。印象最深刻的,是五毫可買到一本柔石的《希望》﹙上海:商務,1933﹚,我買了十來本送朋友。跟他混熟了,何老大准我爬他的書山,那可樂透了,爬上去把書一扎扎的提起來看。因為不准拆繩,書又不是依書脊對齊的,看的時候得把那扎書翻來轉去,其實也很辛苦。就這樣也得過不少好書,不過,「買豬肉搭豬骨」的情況很嚴重,某次一扎四五十本的書裏,就只藏了一本我要的誼社編的《第一年》﹙上海:未名書屋,1938﹚,其餘的都是普通貨式,四五十本書的買入價,就是為了要買一本,也算是收穫不錯,那得要看你買到了甚麼。
大李小李兄弟倆在廟街開檔,小李的是半邊鋪,他的書不少,九成是黃色書刊,然而,在這些東西內也會發現賣五毫的艾青的《詩論》。不過,站在他的店內看書,心理負擔很重,怕遇到學生,讓他們誤會老師來買鹹書。大李晚上在地攤擺檔,賣的多是普通貨式,但間中也有些五六十年代的港版舊文學書,是其他地方買不到的。
買舊書的行家最常去的,是荷里活道的康記和灣仔的三益。
康記是間百來呎的小店,賣的主要是嚒囉街式古董,他的書便宜且轉流得很快,因有不少行家是日日到,一般是大批用橙盒買的。賣剩的,他會很快搬到對面二樓的貨倉,他的貨倉約一千呎左右,雖然也是亂擺,但比何老大的書山整齊得多。康記熟客多,個個識貨,流到貨倉的,肯定已是二三流貨式。那貨倉我也去過一次,無收穫,應酬式的買一兩扎。
我說康記書便宜,舉過例:五十年代國內版的《文藝報》,原價好像是二角,當時他賣三至五元,若轉手到其他識貨的舊書店要八至十五元,做外埠圖書館生意書店的報價,一般是十五元﹙美鈔﹚,價錢差距驚人。至於單本進貨,端木蕻良的《大地的海》,我只花了十元,其他書店未見過,估計也值三十塊。雖然人人搶着入貨,但康記依然經常有貨到,因他鋪地處的中上環發展迅速,拆舊樓一向是舊書的主要來源哩。
三益是本港的老牌舊書店,戰前已開業,據說葉靈鳳三十至五十年代都是他們的常客。店主老蕭為人隨和,見人總堆滿笑臉,我由六十年代初背着書包去他店裏打書釘,一逛三十多年。九十年代中,老蕭移居紐約,他的侄兒在多倫多也掛起三益的招牌賣舊書,距我家七十公里,我還是每月驅車前往逛兩三趟。
逛三益三十餘年,我大部分藏書來自此店,起先是三幾本的買,後來老蕭知道我要的是甚麼,總替我留起,價錢自然貴得多了。六七十年代我住在九龍,康記和三益都在港島,一周只能過海一兩次,很多時都會「走寶」。到七十年代末,我在灣仔開書店,三益就在馬路的另一邊,距離不足一百米,我每日去兩次,大有「斬獲」,曾試過一次買入六十多本三十年代絕版文學書,興奮得幾晚睡不着。
到普通的舊書店買書,如何老大、大李、小李之流,他們不會計書的價值,只按書的厚薄要價,碰到好書,往往廉價即可買到。但到賣慣古董的康記和三益,他們會鑑貌辨色,因人定價。他心裏會想:你是識貨之人,選的一定是好東西,錯不了!有時想買些普通的書,往往會讓他們的漫天叫價,弄得啼笑皆非。師傅教落,對付這些店主,你要胡亂選一批貨,最好包含各種不同的書,讓他摸不着你的心頭好,而且書多了,銀碼漲到一定的數目(他心裏想你買的數目),他便會讓步,不再「斬你」。那一定的銀碼,原本只可買三幾本心頭好的,便變成買了幾十本書。至於多出來的書,你得自己想辦法,一是轉賣出去,一是像我一樣,也開間舊書店玩玩。
最怕是跟有學識的人買書,他們對絕版書瞭如指掌,不單知道你要甚麼書,還清楚你付得出多少。詩人柳木下晚年以賣舊書過活,他每天總提一個布包去逛舊書店,買到了好書,會因應各愛書人的需要來訪,他賣給我的好書不少,如鷗外鷗的《鷗外詩集》﹙桂林:新大地,1933﹚、冀汸的《走夜路的人》﹙上海:作家書屋,1951﹚、杭約赫《復活的土地》,都是一流一的好書,但價錢卻很昂貴。那是七十年代初的事,記憶中這些書都是每本一百塊,告訴你,當年我在旺角供一層樓,每月也不過只供四百哩!
另一個對絕版書有深入認識的,是新亞書店的蘇賡哲,他是個高明的獵手,每天都逛齊港九兩地的舊書店進貨。黃昏時分,愛書人總愛齊集到他那半邊鋪等他回來。這羣人中,差不多日日出現的,是實用書局的龍先生,黃俊東和我,間中加入的是黃韶生(他是《中國學生周報》的末代老總)、匯文閣的老黃和神州的歐陽。每天傍晚,蘇兄總不叫大家失望,一定會抽着一兩扎書回來。龍先生是大買家,又是前輩,我們自然讓他先選,然後各取所需,非常融洽。有時我到遲了,以為新到的舊書叫人買光了,正懊惱之際,長袖善舞的蘇兄會忽地變法術般從枱底掏出幾本書來,大都是我渴望得到的文學書。蘇兄的可敬之處是不會因客人特別愛書而胡亂開價,尤其文學書,最貴的都不會超過三十,若是港版書,取價更低。他的宗旨是薄利多銷,故此,大部分好書未上架已賣完了。
除了經常性的到舊書店買書,也有突發性約買的。某次接到北角一個專買舊書的「收買佬」底電話,說他買進了一批德明學校圖書館的書,問我要不要看。德明是幾十年的老校,它的圖書館也困過我一段時日,自然知道它藏書的豐富。可是,當我趕到他那裏,已經讓人捷足先登,沒剩下甚麼了。無聊的隨意亂翻,居然叫我發現一本叫《時代批評》的雜誌裏,連載了蕭紅的《馬伯樂》,回去研究一番,那竟然是未出單行本的《馬伯樂》第二部。更令我高興的,在同一種雜誌內,刊齊了端木蕻良的《科爾沁前史》,這種意外的收穫,對藏書家來說,簡直像中了頭獎。
另一次是澳鬥來了電話,一個當地的行家說在待拆的花園洋房裏,發現了一批民國版舊書。我中午一放學立即趕過去,在他的引領下,造訪了那座斷垣殘壁的老房子,迅速翻閱一批塵封數十年,且殘缺不全的老書。儘管如此,一個下午我還是買了好幾扎書,像回鄉客似的又拖又拉乘的士去碼頭,搬得上氣不接下氣。人家個個抽着花生糖、豬油糕等手信,我卻吃力地攬着那幾扎塵封的舊書,人人側目避開,視我如「傻佬」,但我內心的喜悅,又豈是他們能領畧的!
這裏所說的淘書苦樂,全是六七十年代的舊事,八十年代國內改革開放,很多三十年代的書都重印了,大量國內書湧港,人人搶着買新書,買舊書的事一下子淡下來,說也奇怪,那些民國版的舊書也不知躲到那裏,忽地很少在舊書店裏出現了。
滄海桑田,世事多變,如今舊書店早已變了,三益結業,新亞蘇移居加拿大,康記長賣古董,其他舊書店多已消失,只剩下中環獨市的神州,至於還能否買到好書,得看閣下的書緣了!
──2003年9月
見許定銘的《愛書人手記》(香港天地圖書,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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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保松:好看。珍貴的回憶。
崑南:一切俱往矣!何老大的書山店鯖,當年幫襯過好幾次。每次他爬上書山找書,真替他擔心,書山一傾,不得了。書有時找到,有時找不到。何老大好識書,罕見的版本一點也不平。他那沙啞的聲線,仍留在我耳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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