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有緣──澳門淘書記
許定銘
讀方寬烈的《澳門舊書業的興盛和沒落》(見《作家》月刊第30期),勾起不少回憶。上世紀70年代後期,香港的舊書業逐漸沒落,已無書可買,愛書人紛紛渡海往澳門尋寶,方文提到的那四間書店,大概是澳門舊書店的全部,也是我淘書的寶地,無奈事隔近30年,很多舊事已從記憶中褪色。最模糊的是三興書店,可是卻最難忘,那次踩着卵石小斜路到三興,在陰沉的住家式客廳裏,在昏暗的豆燈下,在書店主人不停的咳嗽中,加上友人暗暗的提示,匆匆買了幾本小書就退出來,還深怕書裏書外殘留主人咳出來的癆菌會傳染,久久不敢翻出來看。到發現買到的是趙家璧的《一角叢書》時,想到那店裏書枱上,牆角裏堆得滿滿的,而我只買了三幾本,不禁頓足興嘆。再趕去時,早已人去樓空,好書已不知流到何處誰家矣!
萬有書店所在的木橋街偏僻且難找,我好幾次都在橫街窄巷中轉得頭暈眼花都找不到,雖然只去過幾次,卻收穫最豐,印象最深刻是30塊買到盧森的《朝暾》﹙廣州:文海出版社,1947年3月﹚。盧森﹙1911—1982﹚的民國版書在香港極少見,幾十年來我就只見過手上的這冊。他是文學雜誌《文壇》的主事人,這本雜誌是李金髮40年代在國內創刊的,盧森1950年在香港復刊,出至1974年,連續出版24年不斷,是香港最長壽的純文藝月刊,培育不少人才,對香港文壇貢獻很大。另一次書店老板小李打電話找我,說是有間待拆的花園洋房裏有批民國版舊書,問我要不要看。那天我在那所小樓的二樓裏呆了幾小時,看倦了,走到窗旁吸口新鮮空氣,正好看到廢園日落,赤紅的斜陽掠過樹梢、穿過斷牆,把園內的荒草都照枯了……那景象經30年記憶猶新。那天我紅白藍膠袋左抽右拉的,混在挽着手信的回港客中出盡洋相,雖狼狽得很,卻是我淘書生涯中最難忘,收穫至豐的一次。
白馬行板障堂街的藝聯我去得最多,每次去澳門,總是先去那兒。他的書架很深,書通常放前後兩排,我是前後都看,往往能在書架的深處買到在香港早已絕版的五六十年代的港版書,間中也有民國版的,容光版田軍的《八月的鄉村》、蕭紅的《生死場》即購於此。藝聯後來還在灣仔修頓附近的橫街開過,不過,那間店的書放得很整齊,書又少,定價又高,反而遠不及澳門店的可愛。文集書店主人張源最熟,但他的店去得最少,印象不深,好像只在那裏買過郁茹的《遙遠的愛》。
我2000年從加拿大回港,舊書店只剩下神州和新亞,買不到好書之餘,自然惦記起澳門的舊書店,豈料去了兩次也找不到舊書店,空手而回。問愛書友人,大部分都說:澳門沒有舊書店了!心想也是,香港七百萬人也養不了幾間舊書店,澳門街是彈丸之地,那幾十萬人不夠一個觀塘區多,養不活舊書店是當然的,心裏也就釋然。想不到最近幾個愛書人逛澳門回來,告訴我又有了幾間舊書店,還買到不少好書,令我好生羨慕,躍躍欲試。
一到澳門,即按友好告訴我的路線:乘車到沙梨頭去,見到油站下車,沿大路兩旁往前尋找。皇天不負有心人,終在中國銀行側見到一所舊書店,店面不寬,兩邊牆擺了書架,中間堆一枱書,就只剩兩條僅可通人的窄道。我沿着甬道,摸着書架前進,好生失望,這間賣雜書的舊書店是名副其實的「雜」:醫卜星相的、通俗流行的、武俠漫畫的、八卦娛樂的……甚麼類的雜書都有,偏偏欠缺有水準的文學書。老板是個五十左右的中老年斯文男人,好像也挺愛看書,我在店裏呆了十多二十分鐘,他都在看書,沒理睬我。後來我直接問他有沒有我要找的貨式,他告訴我那些文學書沒有市場,很少收進,即使有,也不知放到哪了。我再找了一會,終於叫我找到一本《楊喚詩集》,是1988年光啓版的,正準備寫篇有關楊喚的東西,下筆前多了本書,信是有緣!半小時後我終於衝了出來,這間書店很「臭」,它那陣霉味和臭味叫人窒息,是我幾十年來所遇最強烈的,比何老大的「書山」還要厲害,幸好是冬天,如果是夏天,恐怕五分鐘都待不下。
買不到舊書,到爛鬼樓去看看地攤,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沿着關前街走,大抵時間還早,未見有甚麼地攤,兩旁多是關上門的古舊樓房,即使有開門的,燈光總是很幽暗,叫人看不透,彷彿裏面是另一個世界,或者是另一個世代,使人有回到50年代的錯覺。忽地一輛小轎車或者電單車呼哨而過,才使人回到現實來。我拐了個彎,意外地竟發現自己站在一間舊書店的門前,進去一瞥,就知道我得在這兒花上一兩小時,那居然是間真真正正的文史哲舊書店哩!
我在這間還未正式命名,只用白紙寫了「坤記」的舊書店裏看了個把小時,選了半個橙盒的書,收穫頗豐。這批書中,大部分是八、九十年代錯失了的國內版書,如1990中外文化編的一套雜文,有姜德明編的《書香集》、端木蕻良編的《說畫集》、汪曾祺編的《知味集》……還有楊絳的《雜憶與雜寫》(1992)、徐鑄成的《舊聞雜憶補篇》(1984)、倪墨炎的《現代文壇隨錄》(1989),都是如今難得一見的好書。此外還有一些60、70年代的港版文學書,大多是中流、上海書局的。尤其上海書局的那套《現代文叢》最多,有夏易的《決不演悲劇》、阮朗的《她還活着》、洛美(何達)的《洛美十友詩集》、黃蒙田的《畫廊隨筆》……這批書都還很新淨,我仔細翻翻,原來全部出自「澳門工聯工人圖書室」,它們都有相同的不幸遭遇:從書後的借書登記表看去,都是超過35年無人借閱的,難怪圖書館會把它們處理掉,同時也反映出文學作品在我們的社會裏是何等不被重視!
買進的幾十本書中,我最喜愛的是雲碧琳的《歸寧》。
雲碧琳(1934-)原名林碧雲,是香港土生土長的女作家,50年代開始寫作。她本身是位教師,業餘與丈夫慕容羽軍投身文學事業,是50、60年代香港重要的文化人。她辦過「五月出版社」,編過《學友》、《文藝季》,也寫過幾本小說,如今旅居加拿大。
我60年代初涉足文壇,讀過她的短篇《燕子崖》(香港:五月出版社,1958)和《文藝季》期刊,對她頗有印象,認為是本港當代寫得較好的女作家之一。後來聽說她出版了一本長篇小說《歸寧》,但幾十年來始終未見過,今次在澳門有幸買到,是為奇緣。此書右下角還蓋了印,說是五月出版社的樣本書,難道此書未經發行,只有「樣本」?
《歸寧》(香港:五月出版社,1959)是32開本,111頁,寫的是個愛情故事,女主人翁夏萍為物質而放棄了所追求的愛,後來感到痛悔、徬徨,但她仍委曲地活下去,因為她的名字是「弱者」。《歸寧》是個典型的愛情故事,但它反映出年輕的雲碧琳底愛情觀。
翻開《歸寧》的扉頁,我有意外的發現,那兒寫着:裝幀白郎寧、插圖蔡浩泉。五月出版社的書幾全部由白郎寧裝幀,雖然他的設計我很喜歡,但遠不及蔡浩泉的插圖吸引。蔡浩泉(1939-2000)當年剛滿二十,最多只能稱為一個愛繪畫的文藝青年,他之為《歸寧》插圖,肯定是主事者發現他底潛質。書內的插圖共6幅,雖然有點粗,遠遠比不上《天邊一朵雲》內的精采,但那神韻、那風格,已在習作中蘊藏。這組畫,很可能是「蔡頭」為書插圖的處女作哩!
最難能可貴的是我還用廉價買到幾本民國版的舊書,那是金魁的《遭遇》(上海:文化生活,1948)、李健吾的《以身作則》(上海:文化生活,1940)、朱雷的《獨幕劇新集》(上海:光明書局,1948)、張維祺的《致死者》(上海:亞東圖書館,1926)和汪靜之編的《作家的條件》(上海:商務,1937),尤其後兩本書最為難得,我還是初見哩!
上次在澳門買到好書是80年代的事,隔了那麼多年,還能一次過在這個小城中收穫如此豐富,我是信書緣的!
──2005年2月
(見許定銘《愛書人手記》,香港天地圖書二OO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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