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2日 星期一

收藏小記──吳冠中

收藏小記──吳冠中
古劍


吳冠中贈畫:九寨溝,九個寨子一條溝,最憶水奔流

《且看且愉悅》二O一O年八月八日)

看完世界盃,窗外傳來啁啾鳥鳴,天快亮了;按習慣,睡前上網看看香港報上新聞。一條新聞跳入眼裏︰吳冠中先於6月25日逝世。我知他年事己高,但這幾年還看到他在熒屏上的影像,人比以前豐滿了,說起話來仍神完氣足,所以得悉他離世,仍有突然之感,心有慼慼矣的。

與他的一段交往,他送我畫的舊亊,及留在腦海中素樸、真誠、誠懇的印象從腦海中浮起,無限溫馨。那時我在《良友》畫報任職,新闢畫家介紹專欄,最先介紹的就有吳冠中先生。之前已看過他的畫集,油畫的色彩、彩墨的線條,獨特而新穎。我寫信請他供稿,他覆信如下:
古劍先生:接讀來信,感謝你們的盛意,當即與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的翟墨先生聯繫,他已(以)往長期研究我的作品,發表過有關我作品的文章並計劃寫我的傳,資料積累較多,文筆也不錯,年富力強功效高,故決定請他寫。今天已將文章送來,我看寫得不錯,只是超出了四千字,如版面擠便用小號字排,如何?附上十幅反轉片,圴是未發表過的最新作,其中墨彩八幅,油彩二幅。

文章中提到的「松魂」已在Grientation等期刊發表,故未選用。很樂意方毓仁先生與你們合作出我的畫集,我已與故宮博物院物院的攝影室聯繫好,用4x5 inch的大片拍攝,他們具有最先進的設備,你們提示的李可染先生的作品即是他們拍的。關鍵性的拍攝問題已落實,我過幾天當再致函伍福強先生,您先代致我的謝意。因等文章,遲覆了,怕久等,先請方先生電話告知來信收悉,諒你們己取得聯繋。

握手 吳冠中
六月十五(1986)

認識呉冠中先生是1986年,他來香港參加中文大學舉辦的「當代中國繪畫」展覽及研討會。第一見面,眼前的他,黑瘦,一臉皺紋,頭髮花白,小小的眼晴,卻很明亮而銳利,像勤奮的農民,給我很深的印象。後來才知道他終年忍飢受餓跑遍祖國大地寫生、創作的歷程,甚至「脫肛」了便自製十字袋吊在身上,仍不管不顧一心撲在藝術上四出寫生,追求他失落的藝術歲月。這使我想起跑遍中華大地的詩人蔡其矯,他們兩人都把靈視、心魂都投射在祖國青山綠水間,為藝術貢獻了一生。我們初識那天,他送我他的散文集《風箏不斷線》,一看書名,就能感覺到他創作的信念和方向──他的創作就像風箏,雖飛得很遠,但終不脫離生活和中國傳統的線。幾乎他每次來港我們都會見面敘談。也是這次,在展埸上見—幅小油畫。(那時中國油畫還未會重視,油畫比國畫價低),很喜歡,真心地對吳先說:「我是窮編輯,現在只有五萬元,這幅你能賣給我嗎?」我是下了狠心才決定的。他聽後,很坦率且真誠地說:「我現在不需要錢,而且也不知甚麽價才合適。這樣吧,你去北京我送一幅給你。」當然,我還跟他談到對他彩墨畫中飛動而有韻律感的線條的表現力和欣賞。

過後我也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沒想到吳先生一直把說過的話記在心裏。文稿刊出後,收到他的回信,其真誠使我很感動。
若來人取畫,家裏電話(畧)

古劍先生:

信悉,「良友」迄未收到,十本一大堆,如不掛號,信箱投不進,郵遞員馬馬虎虎擱下就算,有丟失可能,再等幾天看看,估計火車走要慢得多,如收不到當再給你們信。反轉片十張早收到無誤,謝謝!

先生喜愛我的畫,當選一特出線動盪的小幅相贈,勿必買。如有可靠便人來京,請託來取,雖未托裱,怕不宜郵寄。

香港藝術中心計畫明年九、十月舉辦「吳冠中回顧展」,我明年再來。祝

撰安 吳冠中29.10/1986

問伍福強先生好

那時我沒時間去北京,也沒探聽哪位朋友去。畫的亊也淡忘了。因職是之故,認識了台灣一些畫家,與自學成材的李先生成了朋友,我們在台中見面時,他的畫展賣出了300多萬的畫。吳冠中的繪畫創作,這幾年影響深廣,李先生受到感染,想向吳先生請教,礙於環境,只得囑我寄去畫冊,以聆聽教誨。在吳先生去印度之前,回了信認真作了點評。還提起送畫的事。

古劍先生如晤︰

大札及李先生畫集均悉,致謝!李先生作品源於生活的形及情,寫自家性情,頗多平易可親處。我只覺得從客體原型至藝術昇華間還可揚棄、推敲、純化,似乎尚有渣滓,或者說意與形之間沒有拉夠距離,「美意」往往被具象約束了。我粗粗翻閱,認為最佳的三件︰1.40頁,種竹成林,2.42頁,行書,3.28頁,過不慣城市的生活。我的看法一向偏激,太主觀,對不相識的同行也不掩飾真情,我想李先生雖不以然,也不會見怪!

贈你的小畫一直等人來取,如無便人,九月上旬自己帶來。方先生德藝公司編印的《吳冠中畫集》已上市,較國內的好多了,希望台灣朋友能見到,這集基本反映了我作品的主要面貌。

我日內去印度,月底返京,倚裝草草,並頌

撰安 吳冠中6月4日/1987

回顧展之前不擬售畫,自己的價格行情也不了了,何況客觀情況永遠在變。

您的位址第一字不清︰X(希?)雲街……

現在的畫家,誰會去理睬這些「節外生技」的事?而吳冠中先生卻在百忙中,認真讀了李先生的畫集,說出了自己的意見。這就是吳先生不同凡響的為人之處。更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突然收到一封掛號信,拆開是吳先生寄來的一張彩墨小畫。我想他為信守自己的承諾,等不及自己帶來了吧。

畫的是九寨溝,遠處是淡淡的山影,一叢生機勃勃的小樹挺立於畫中,飛動的流水繞過樹叢奔流而去。畫的右上方鈐朱文長方形印「八十年代」印,題:九寨溝,九個寨子一條溝,最憶水奔流。荼 一九八七年 古劍先生留念。左下角鈐朱文長方形「冠中寫生」印。

吳冠中先生曾說:書畫贈友人,這本是我國傳統人際關係的美德,往往不看金錢重友情。當年他的畫價飆升,很多他送朋友和機關的畫作,從各地都跑到拍賣去了。有一年某畫廊開吳冠中小型畫展,老闆要我拿去展售,說現在價錢好。我未為所動。我也是重情的人。在資本主義的香港、台灣,畫家是從不送畫的,只有國內老輩畫家仍葆有「傳統人際關係的美德」,我才收有幾張名家字畫。當然如今商潮滾滾,國內畫家是不會再送畫了吧。回顧展上,他還簽贈了一冊香港印製的回顧展畫冊。這大概是早生幾年的幸運。

吳冠中與香港緣份是很深的。自開放後的1985年起,他在香港開畫展參加演討會達十一次之多。1990年還應香港土地發展公司邀請來港繪畫香港風物,翌年開《吳冠中眼中的香港》畫展。他的「高昌遺址」彩墨畫也是在香港拍賣出187萬高價,創造了當年在世中國畫家的紀錄。頗為轟動。

吳先生對香港也是有深情的。他捐贈香港藝術館五十多幅精品,逝世前又捐贈五幅晚年的精品。只有人品高潔的人才能這樣無私。

我印象裏最後一次與吳先生唔面是1991年。那年他來了封信──
古劍先生:

信悉,甚憾。我已搬家,新址:方莊芳古園一區21樓X02室,tel(畧)。信乃寄勁松719樓4門302號,兒子住那裏,新址暫未通郵。

我本月25日來港,主要為西港城Western Market吳冠中眼裏的香港開幕式(27日)前幾天當甚忙,估計十二月上旬可約相晤。

握手 吳冠中 15/11/1991

開幕式我去了,可說人山人海(我參加過無數的開幕式,多數人丁稀薄),見面時,他簽名送我一冊月暦型的《夕照看人體》畫集。某晚近十點接他電話,約在灣仔海傍他住宿的五星級酒店見靣。他畧見疲累之色,但他吳語囗音的話語仍充滿激情。這一晚,我談對他的畫的觀感;他談他對畫的處理,特別談到他不讓「謬種流傳」,叫人驚心動魄的撕畫的事。

「這樣不把您走過的畫路的足跡抹去了嗎?」

「還留下一些較滿意的。」他說得很淡然,若無其亊。

以後我看到他撕畫的照片,真是一股狠勁。這正是珍惜羽毛,忠於藝術的珍貴留影。相對—些畫家,吳冠中是很低調的。二OO二春,香港藝術舘再次舉辦《無涯惟智—吳冠中藝木里程》大型回顅展。此次展覽,館方剖析吳氏探索方向中的脈絡,將手法演進在不同時期聽呈現的面貌並列展出,使觀眾易於看清作者的創作追求,其成敗得失,共嘗其苦樂,很有教育和啓發意義。吳先生作畫向不讓人旁觀,更不作示範表演,而這次舘方希望吳先生作一次公開寫生示範,理由是現在青少年不知寫生從何着手,示範可給青年一些鼓勵。盛情難郤,吳先生無法堆辭,就在藝術舘平台寫生,能容納的人有限,大多數人只好擠在大廳看現埸拍攝的從第一筆起至收筆的錄影。電視也播放這埸示範,全香港人都看到吳先生寫生歷程,這位大畫家就留在眾多港人的腦海裏。也是這時,畫展開幕的3月6日的當天,他榮獲法蘭西學院藝術院通訉院士,是唯一獲此崇高榮譽的中國人。榮譽之下,他仍如普通人,放下身段,於寒風中向青年示範寫生。真是榮不驕辱不驚的真人。

他說過:想念我,看我的畫吧。在他逝後,我不但看他的畫,還翻出我買下的他的七本文集,重讀。我想,在畫壇上不但是傑出畫家,還是散文名家的,大概只有吳冠中和日本的東山魁夷了。

如今他走了,他創造的藝術和精神永留人間。

2010.7.17於無墨齋

2010.8.8日刊於南方都市報

《且看且愉悅》二O一O年八月八日)

手邊的作家題贈本──吳冠中
古劍

吳冠中的《風箏不斷線》、人體立式月曆

我特喜吳氏的水墨畫,尤其是靈動而有表現力的線條,在我看來,他的線條來自老師林風眠又發展了林風眠,他一張大畫畫的是藤蘿,纏滿了一片古牆,一幅是層層疊疊水田,印象深刻。所以見到他就他的畫和線條。

也是在《良友》時,約他寄菲林來,他特請博物舘拍了專業照片,又請研究他的一位專家瞿墨寫了文章,這一輯以粉紙印刷,特別漂亮,他尤喜愛,要我寄十冊給他。

第一次在港開畫展,引起轟動。畫展上,我在不顯眼的一角,看到一張風景小油畫(那時油畫價低,不像現在高出國畫以十倍計)。很坦白對他說:「吳先生,你知道我是窮編輯,我只有五萬元,這張可以賣給我嗎?」

他答:「我現在不需要錢,能用得多少錢呢?第二我也不知什麼價才合適。這樣吧,你去北京我送一張給你。」

工作纏身,沒時間去北京,自然也會為一張畫跑一趟北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萬萬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收到他的信,錄下以存底:
古劍先生:

信悉,良友迄末收到,十本一大堆,如不掛號,信箱投不進,郵遞員馬馬虎虎擱下就算,有丟失可能,再等幾天看看,估計火車走要慢得多,如收到當再給你們信。反轉片十張送到無誤,謝謝。

先生喜愛我的畫,當選一特出線動蕩的小幅相贈,勿必買。如有可靠便人來京,請託來取。雖未托裱,怕不宜郵寄。

香港藝術中心計劃明年九、十月舉辦「吳冠中回顧展」我明年再來。祝

撰安 吳冠中29.10/86

另一信87.6.4又說「贈你小畫,一直等人來取,如無便人,九月上旬自己帶來。」

小畫最終收到了,名曰:九寨溝,水長流。這是很珍貴的友情紀念。

好像是蘇富比拍賣,一幅高昌遺址賣了一百多萬,創了中國畫家的新紀錄。第二次來港展覽,除了非賣品,開幕第一天就搶購一空,掀起吳冠中熱。

因為《良友》的關係吧,他每次來港都電約我到他的酒店見面。書就是那時送的。

大概是藝術館,有一年請他來畫香港風物。他在街頭畫畫,太太打傘的景象常出現報章上。這批畫全收藏在藝術舘裡。

還有一次在中環展出他的人體畫,星洲斯民畫廊印了一批臺曆,他簽了一本送我。可惜有一晚寫字樓的天花噴水器發神經,噴起水來,第二天回來桌面全濕,這本月曆式畫頁泡了水,所幸只是托板後來出了水斑,畫頁完好。本想丟棄,但看到「留念」二字才保存下來。

在我們見面中,談得最讓我心驚肉跳的是聽他說撕畫。

「我最近把以前的畫撕了,都不滿意。」

「你這不把走過的足跡都抹去了吧?」

「還留下一些較滿意的。」以後看到在畫室撕畫的照片,永刻腦中。

這就是真正藝術家的作為。

那些向錢看、窺測市場方向的畫家永遠只能望塵莫及。

11/4下午

天涯論壇二OO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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