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0日 星期六

骨董痴龍驤

骨董痴龍驤
沈西城

月孤氣肅,奇寒徹骨,五月天氣,居然如斯,出人意表。六年前的五月,天也冷,接到了一個陌生嗓音的電話──「沈叔叔嗎!我是方龍驤的大兒子,我爸爸在今天早上走了。」電話才放下,眼睛一眨,淚流了下來。七O年的春天,我在「新都城」酒樓開幕試菜宴上遇到龍驤,老前輩呂大呂作介紹──「這是香港『最佳』作家。」當年龍驤撰寫的《貓頭鷹鄧雷故事》,排日在《南華》晚報副刊連圖刊出,詭秘懸疑,動人心弦,不是「最佳」作家者何?大呂叔呵呵一笑:「世侄!你搞錯了!小方是『醉街』作家,喝醉睡倒街頭,故名。」那夜小方兄,手上捧着酒杯,腰間纏着餐巾,一枱一枱敬酒,每飲必盡,席未散,已是醉意可掬,走路有如柳擺。此夜一見,再晤無期。

時光荏苒,九六年,我們又重逢於新街的「環球」出版社。某個下午,龍驤推門進來,嘴裏喊:「沈老總!沈老總!小方上來看你嗱!」原來他有幾件骨董託付羅斌,順帶來看我。此時他已變成骨董收藏家,一坐下來,說的盡是宋代的官窯、鈞窯、哥窯……一大堆,我聽不懂,不了解,他就帶點譴責的口吻說:「沈西城!你真沒文化,連骨董也不懂,怎做作家?」自此,龍驤便常來找我,每趟都讓我看他收藏的照片,直至有一天,他帶我去了他的辦公室「古陶瓷研究室」,真真正正地向我展示了各式藏品,有元清花、汝窯圜底圓洗、八方弦文瓶、哥窯蓮瓣玉璧碗……,價值連城。我見珍物隨意放在枱上,有點不放心,龍驤說「下班我會鎖在夾萬裏,沒事!」我那時窮,沒餘錢買,身邊只有幾塊朋友送的古玉,與龍驤看,一臉不屑,隨手拿起一件宋朝筆洗送了我:「在台灣光華街買來的,現在升值了,要二十萬左右。」名貴如此,豈敢拜收,他硬要我收下。過了一個月,我讓一個研究骨董的老朋友看,問價?他豎起兩根指頭。(呀!真的是二十萬哪!)我心中狂喜。豈料朋友淡淡地說:「只值二十塊,砸了也不心痛!」我不服氣,又去請教專家,所得結果一樣,他們也聽過龍驤的大名,搖頭說:「這位老大哥着了魔,出手闊綽,大手搜購,可惜目力不對,買進許多贗品。」聽了吃一驚,又不敢動問龍驤。

龍驤去世前十年,我們往來頻繁,一個星期總會吃上一兩次飯,地點由「滬江」、「留園」轉到北角的大牌檔,我有時想付鈔,他總不肯:「我是大哥嘛!」後來,研究室結束了,骨董賣不出去,「蘇富比」、「佳士得」每趟回絕他拍賣的信件,都是「閣下收藏無法鑑定」。龍驤著作所得,在五十歲後全數投入收購骨董,只出不入,生活陷於困境,我勸他不如重新執筆,賺點稿費,他臉一板:「這種小兒科,算什麼!」哪敢多說。為了骨董,他跑去日本找我朋友濱本良一夫人的骨董商父親,旅途艱辛,回港後得了心臟病。O七年二月跟我在「滬江」吃了飯,我送他回北角,在地鐵月台上道別,那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紅樓夢》有詩云: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龍驤」痴!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五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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